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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坏叔叔孟东泽

像筷子这样的人,总是会打假受伤,说不定哪一天就进监狱了,我想他已经到了进监狱的年龄了。

我喜欢他的地方也正是在这里,他不惧怕未知的东西,他不压抑自己。我就完全不行了,我总是事事小心,总害怕一个不小心惹谁不高兴了,其实人活着不可能让任何人都高兴,也不可能让任何人都喜欢你,如果有哪一天你真的做到了,那么唯一一个不高兴的人就是你自己了。可悲的是,我还没做到人人都喜欢我,却已经自己不高兴了。

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流氓不是筷子,是一个叔叔。他是我爸爸的朋友,一个要好的朋友,也是我爸爸唯一的一个算作志同道合的朋友。在朋友这一点上我非常的同情我爸爸,他是个有内心世界的人,可是他生在了一个没有内心世界的空间和时间里,我看得出来他希望自己有个真正的朋友,他的前半生都在致力于为自己营造朋友。所有和他交往的人中,只要是对他有过恩惠或者是向他靠拢过的人,他都尽可能的把那个人当做是重要的人。我觉得他有些自欺欺人了,太可怜了。和他相比我有很多的朋友,好几个吧,这其中有了解我到骨子里的人,比如说田潇潇,对于我所有的好事坏事,见不得人的经历,她都知道,有时候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在想什么,只这一点,我就不是个孤独的人,我不是伟人,不需要用了解别人的灵魂来充实自我,我是个平庸的人,对于我来说,能被理解就是幸福的;也有关心我从不放弃我的人,比如说肖蕾,无论我做错了什么,她都不会离我而去。我初中的时候做过很多的错事,她都没怪过我,连个小性子都没耍过。我自己都感到不解,她到底是怎样的爱着我,我在她的生命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能让她像母亲容忍孩子那样的一再纵容我;这其中也有很有意思的人,比如说李特,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不开心的时候喜欢找她聊天,然后就没事了,觉得什么都是浮云,不值得不高兴。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所有的朋友都是对我有好处的,这倒不是说我这人功利化。我从没有故意的为了什么去交朋友,都是做了朋友以后才知道原来她在我的生命里有这个作用。实际上这么说也有些牵强了,我想这是潜意识在作怪。我曾经做过一个测试,说我这个人天生的就会规避伤害和风险。我想也是这样的,对于会伤害我的人,我会毫不犹豫的远离。在我的思想里,对朋友的定义就是——最终留在我生命里的人。为什么会留下来呢,就是经过筛选觉得这个人行,行又是什么定义呢,就是她不会伤害我。假如伤害的话还留了下来,那她就一定是对我有不可替代的好处,就像田潇潇这样。她总在揭我的伤疤,不断的伤害我,可是她也在引导我,引导我走出自己的性格缺陷所营造的抑郁。显然,她的好处大大的超越了她的坏处。她曾经说过——我把你从一种精神病中解脱出来然后又让你患上另一种了。我觉得这话说得太对了,完美的总结出了我们俩的状态。

我爸爸不知道我有这么多高质量的朋友,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很嫉妒我的。他一生之中也许只有坏叔叔那么一个真正的朋友,更可悲的是,他这个仅有的朋友没能走完他的人生,也就是说没能最终留在他的生命里,这让我多少有些动摇了,这到底还算不算是朋友呢。我问田潇潇这个问题,她说,你之所以动摇了,不是因为你爸爸的朋友有问题,而是因为你对朋友的定义出了问题。我很不服气,我虽然是个不善表达的人,但我还是有一定的文学素养的,再加上我的人生经验,就是“朋友”这么俩简单的字,我还能定义不好?

田潇潇说话的时候总会带家乡口音,这不是她普通话说不好,是她故意的。她是个很有感情的人,她关心她的每一个家人,每一个朋友,甚至她的家乡。我想她以口音的方式来表示她对家乡的热爱,我不喜欢带口音,我觉得这很丢脸,她觉得我很丢脸,一个忘本的人在她看来是可耻的。我为此跟她辩解过很多次,这不是忘本,庄子非鱼。她会很不屑的说,哎哟,咱四那乡下人,知不道你们这些城里人的心思。她这话的家乡味儿越浓我就感到越大的嘲讽,而她从来都是说得浓的几乎听不出丝毫的普通。

她说,我这么跟你说吧,说我自己的理解怕你不懂,我就补充一下你的定义,留在灵魂深处的人就是朋友。你爸爸的坏朋友虽然在事实和逻辑上都离开了你爸爸的生活,但他在精神上并没离开,所以他是朋友。

我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但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没表达出来罢了。坏叔叔是个流氓,他在我大约八岁的时候因为抢劫罪入狱,17年。17年,不是一个小数目,无论对富人还是穷人,主席还是百姓,这都不是一个小数目,人生能有几个17年,况且,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那17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很多人可能觉得,我爸爸怎么交了这样的朋友,一定觉得我爸爸也不是什么好人。事实上我爸爸周围的人确实就是这么理解的,我想我爸爸是得多么坚强才独自承受了这么大的误解,这也同时说明我爸爸多么的爱这个朋友。用爱这个字来说两个男人的纯洁友情可能不太恰当,可我觉得没有哪个字比它更恰当了。因为他是我爸爸唯一的朋友,他了解我爸爸的想法,并且支持,他不会像我妈妈那样在他贫穷潦倒的时候打击我爸爸。我爸爸是个有内心世界的人,我说过了,可是我还是要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我所说的内心世界是指与我爸爸周围的人的不同的内心。他出生在农村,同龄人多半是和他一样的小学没毕业的人,你不能期待他们都能自学并且有所成,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没像期待的那样做过,他们所关心的就是方圆十里之内的事,假如有谁超出了他们的关心范围还被他们关心了,那这个人就一定是做了多么轰动的事,比如像坏叔叔那样。我爸爸是不被周围的人理解的,他没有超出他们的关心范围,但他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人们羞于承认自己的理解力有问题,于是人们把我爸爸和坏叔叔归为一类人。他们一起贬低排挤我爸爸,并且在排挤的大潮中乐此不疲,因为我爸爸的早些年确实是潦倒不济,人们觉得自己的看法是对的,像我爸爸这样的不被理解的人就应该潦倒不济,因为他和大潮相悖。在人们的理解里,不是我爸爸高于大潮,而是大潮抛弃了我爸爸。

这么说好像是在夸耀我有一个多么高瞻远瞩而又遗世独立的爸爸,其实不是这样的,在崇拜的阴影里我对这个男人的看法或许是有些偏离事实,但也绝对不会偏离多少。可能又有人要问了,你爸爸既然这么卓尔不凡,我怎么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爸爸这么个人,他怎么既没有成为国家主席,也没有成为世界首富。如果我爸爸周围的那些人看到我的想法一定也会这么问。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做国家主席,一是他不想,二是他的专长不在这里。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成为首富,因为世界上只会有一个首富。我说我爸爸不同,只是和他走出来的那个地方做对比,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他艰难长大的现象,并不是想要突出他有多么的伟大,我并不认为他伟大,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平庸的人。

我虽然叫他坏叔叔,可我觉得他不是坏人。不是所有的流氓都会欺凌弱小,同样的,不是所有的抢劫犯都丧心病狂。坏叔叔叫孟东泽,多好听的名字,用我现在的话说,多韩范儿,他长的也很韩范儿。细长的脸,单眼皮,微微上挑,淡淡的发色,天生的,干净的皮肤,薄情的嘴唇。我爸爸年轻的时候也很韩范儿的,这是我长大以后看照片发现的。我想是物以类聚。

看过****************以后我觉得所有的大流氓名字里都带个东字,恰好的,坏叔叔名字里也带个东字。坏叔叔进去前得那个冬天就已经不是很安稳了,他好像在躲什么人,不敢回家,跑到我家来住。他总是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大衣,那时候很流行那种衣服,他的大衣里层是软绵绵的羊毛,我姥爷说那是真的,值很多的钱。我姥爷喜欢那件大衣,但不喜欢坏叔叔这个人。我姥爷讨厌我爸爸的这些人们所谓的不三不四的朋友,他觉得这些人只会让他的女儿过不好日子,搞不好还会有杀身之祸,在那些日子里老头儿总是提心吊胆的,一天来我家看一遍,每次进门之前都下好大的决心,生怕一进门看见的是满地尸首。每次来我家我姥爷都不给我爸爸好脸色,这其中有一半是真的很生气,一半是被他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得。坏叔叔是个很聪明的人,我姥爷一来他就回自己的屋子,但他从来没怪我姥爷,他拍着我爸爸的肩膀说,我理解老头子,这不能怪他,是兄弟连累你。我爸爸只是笑,说,别想太多。

坏叔叔出手很大方,我缠着我妈妈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会喊我过去,然后递给我一块钱。那个时候一块钱是很值钱的,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十几块。用人们的话来说,他这不是大方,是败家子。总之在人们的世界里,他们永远是错的,没有对的时候,哪天他们对了,人们也就错了,人们怎么会错呢,人们不会错,所以他们也就不会对。坏叔叔没有老婆,自然也没有孩子,可是我想他一定有爱的女人,那个时候我和人们一样,不理解坏叔叔的世界,不知道这个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这是我长大以后的理解。哪一个流氓没有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呢,这个最柔软的地方有一所房子,毛竹的围墙,茅草的房顶,周围绿草茵茵,百花盛开,这房子里住着一个女人。

其实我小时候很听话很懂事,我有想要的东西了就会和妈妈说,我妈妈也一定会说,咱没有钱,不买行不行。我也一定会说,行。我小的时候就摸准了这个规律,可我一直不眠不休的要我想要的东西,这不是我不听话不懂事,而是一个孩童的心灵寄托。坏叔叔觉得我很可怜,这么小就要总被回绝,他一定觉得这对我以后的人生发展不利,所以他总是给我钱。可我妈妈不让我要他的钱,但绝不是出于“他的钱脏”这种荒唐的混账理由,我妈妈说,无缘无故的要别人的恩惠是不对的。我想,我妈妈要表达的意思是,无功不受禄,欠别人的是要还的。我小的时候不理解这些,但不能因为不理解就不执行,所以我最终也没捞着一分钱。

坏叔叔喜欢孩子,他那时候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还很年轻,很帅气。有女儿的男人一定是上辈子欠过债的,我爸爸欠我的债,所以这一世我来要他偿来了。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法,不用回几千次头那么麻烦,想和谁下辈子有缘做坏事就行了,坏事越多,缘分越深。坏叔叔没女儿,至少那时候还没有,可能是他坏事做的比较晚。我在院子里喂小鸡,他裹紧了军绿大衣从屋子里走出来,蹲在我旁边拉着鸡窝的网子咕咕的学鸡叫。冬阳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更好看了,他不喜欢晒太阳,用手挡阳光的时候就看见我咧着嘴冲着他笑,他捞起我冻得通红的手放进怀里加热,也不管我手上沾着的鸡食,那时候的鸡没现在的娇气,吃不上鸡饲料,有麦丕菜叶就是大餐了。他哈气逗我笑,阳光欢快的在他脸上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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