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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化外荒原

像人人都有母亲一样,任谁都有故乡,都有童年。而童年又是和故乡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当然,有的人出生之后,就像小鸟一样,不多久就“离巢”了,尔后便辗转于车尘、帆影之间,过着流离转徙的生活。我的整个童年却是一直在故乡平稳度过的。

我家原籍在河北大名府。大约在同治年间,我的曾祖父因为手刃父仇,出了人命,便趁一个夜黑天,带着一家老小,偷偷地离乡别井,闯了关东,落脚在广宁府辖区东南角上一个很偏僻、很闭塞的名叫“后狐狸岗子”的村落。当时全屯只有一条街,三四十户人家。庄前是一片大沙岗子,上面长满了各种林木;岗子前面摊开一片沼泽地,遍生着芦苇、水草和香蒲。村后有一些零散的耕地,被一条条长满了各种树木的“地隔子”或小水沟分割开来。最有名气的是附近那条古驿道,据说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路旁矗立着一通两米多高、跌断后又接起来的石碑,字迹已经漫漶不清,听老辈人说,上面记载的是“唐王征东”的故实,俗称“得胜碑”。

在我幼年时节,有一道百看不厌的风景线,那就是开开茅屋后门就会扑入眼帘的绵亘于西北天际的一脉远山。阴雨天,那一带连山漫漶在迷云淡雾之中,幻化得一点踪迹也不见了。晴开雨霁,碧空如洗,那秀美的山峦便又清亮亮地现出了身影,绵绵邈邈,高高低低,轮廓变得异常分明,隐隐地能够看到山巅的望海寺了,看到峰前那棵大松树了,好像下面还有人影在晃动哩。刹那间,一抹白云从层峦上面飘过,那山峰忽然化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了。听早年曾经去朝过山的祖母说,大山里住着医神和巫仙,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老妻,长年在一起采药炼丹,悬壶济世,后来也像那座大山一样长生不老了。这番话,增加了大山在我心目中的神秘感。每当看到白云在峰际飘游时,我就想,那是医神和巫仙在炼丹呢。

医巫闾山的这面,绵延着无边无际的草场和田野,一道蜿蜒的长堤像一把利剑似的把它们切开。长堤里面,散布着几个小小的村落,统一的名称叫“大荒乡”。它和《红楼梦》里的“大荒山”不同,并非大文豪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直到今天还叫着这个名字,尽管它早已不再荒凉、阒寂了。那里处于几个县的交界,历朝历代都是“三不管”地区。几个小村落,包括我家所在的村子,像是晨空里的星星,没着没落地撒在望眼无边的化外荒原里。

或许是因为村子前面有个大沙岗子,沙岗子上又狐狸成群的缘故吧,我们那个村才以“后狐狸岗子”命名。这一带的风习,起名字盛行浪漫主义,富有理想色彩,唯有“大荒乡”和“后狐狸岗子”是写实性的,可说是一个例外。

从前的人重视名号,把它看作人格、理想和前程、命运的象征,所以,对于命名从来也不马虎。有些地名体现着人们的愿望,比如,我们这个县份地处辽河平原,一马平川,没有一石一岭,更不要说山了,却名曰“盘山”。有人解释说:“盘山者,盼山也。”

这里的人习惯于给穷地方起富名字:遍地盐碱滩、长满黄芨菜的荒片子,名字却叫“黄金坨”、“万金滩”;“兴隆村”灶冷烟空,只有几家佃户窝棚;“富家庄”里的人们,世代逃荒在外,沿门乞讨;穷得片瓦无根,人们说“挂起来可以当磬敲”的南林子,大名却叫“钱坨子”。人名也是一样,充满了美好的寄托和甜蜜蜜的幻想。翻开户籍簿子,“张富宝”、“赵满仓”、“王成万”、“朱厚福”,堪称珠光宝气,金玉满堂。可是,他们恰恰都是长年在外扛活的穷光蛋,一辈子“仓”也没“满”,“福”更不“厚”。

还说门前的那个大沙岗子。真也令人纳闷,本是一片平原沃野,附近既没有沙漠,又没有河套,它是怎么冒出来的呢?远远望去,威威赫赫地横在那里,几丈高,几里长,拄天拄地的,简直就是一座山。上面长满了林木,杨树、柳树、榆树、槐树,还有人们叫不出名字来的珍稀树种,亲亲密密、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枝杈都交结在一块了。密密丛丛的深绿色叶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

沙岗子上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这么多的大树呢?我问父亲。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也许开天辟地就是这个样子。那树,粗的要两人合抱,细的也赛过大碗口。遮天蔽日,乌烟瘴气,眼看就要顶天了,可还是不停地往上长。它们倒活得挺自在,愿往高里长就往高里长,愿往斜里伸就往斜里伸,不想往高长、又不想往斜里伸,就自己往粗里憋,有的最后憋成个矮胖子,也没有人说它憨,嫌它丑。

听人说,沙岗上的树,根须扎得特别深,为的是能够接上水分。也正因为这样,年年刮大风,大风掀开了茅屋顶,吹动了场院里的石磙和磨盘,都说“树大招风”,可是,高高的沙岗上,却从来没有一棵大树被刮倒过。经过多年的水冲风蚀,有的树根裸露在沙土外面,弯七扭八的,像老爷爷手上的青筋。裸露在外面也不影响生长,树干照样钻天插云,枝叶照样遮荫蔽日,生命力真是够旺盛的了。

春天来了,杨花、柳絮、榆钱,纷纷扬扬,随风飘洒,织成一片烟雾迷离的空濛世界。清晨起来一看,家家的院里院外,都是一片洁白,恍如霜花盖地,雪压前庭。父亲早早起来,手把着长长的竹扫帚,从院里扫到院外,“刷刷刷,沙沙沙”,现在回忆起来,还仿佛在耳边回响。

有盛就有衰,再旺盛的树上也有枯枝。严冬季节,庄户人脚上绑着皮鞡鞡,手里拿一条拴着铁坠儿的长麻绳,踏着厚厚的积雪,攀上了沙岗子,见到枯枝,就把带着铁坠儿的绳索抛上去,轻轻地纽个结,然后猛劲一拉,只听“咔嚓”一声,枯枝就下来了。当地人叫做“扯干枝儿”。背回家去,这些干枝儿便成了最好的烧柴。

只有一棵老树却是谁也不去动。老树长在沙岗的西端,孤零零的,挺立在高岗之上。说是树,其实已经没有一个青枝嫩杈了,只剩了一根两三搂粗的树干,撑着几个枯黄的枝桠。树干上有个门洞似的大窟窿,残存着火烧过的痕迹。听老辈人讲,那是一棵三百年的老槐树,过去树洞里藏匿着一个狸子精。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炸雷劈死了黄狸,把大树也劈开了,树身着了火,当年就枯死了。

一天,我在沙岗上,贪看蚂蚁倒洞搬家,竟忘记了回家吃午饭,母亲在沙岗下面连声地喊。还没等我走下来,黑压压的云头就从西北方向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了。隆隆的雷声响过,突然间火光一闪,整个沙岗似乎都燃烧起来。霎时,一阵狂风夹着瓢泼暴雨倾洒下来。我慌乱地滚下沙山,跑回院子里,然后爬上炕头,把鼻子顶在窗玻璃上,便见来路上已经被雨浇得冒了烟儿了。

沙岗上的林木黝黑黝黑的,分不出个数量,模糊了轮廓,乍看像是一座铁山,偶尔闪亮一下,接着便是震天的雷响。院子里,雨水从屋檐、墙头、树顶上跌落下来,像开了锅似的冒着泡儿,然后,滔滔滚滚地向房门外涌流出去。

待到雨过天晴,出了太阳,树叶显得分外浓绿,分外光鲜,亮晶晶的,像是万万千千的小圆镜悬在空中。只是树下却乱糟糟的,这里那里散落着一些细碎的干枝,许多鸦巢倾坠了下来。当时正赶上鸟类哺育期,一些光秃秃的鸦雏摔死在地上,令人惨不忍睹。

小时候,气温比现在低,冬天里雪很多,三天两头一场。人们早早地就封上了后门。外面还用成捆的秫秸夹上了迎风障子。夜间,北风烟雪怒潮奔马一般,从屋后狂卷到屋前,呜呜地吼叫着,睡在土屋里就像置身于汪洋大海的船上。一宿过去,家家都被烈雪封了门,只好一点一点地往外推着,一两个时辰挤不出去。西院的“二愣子”找个窍门,把糊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打开,从窗户跳出去清除积雪。结果,半截身子陷进雪窝窝里,好长时间爬不出来,险些冻伤了手脚。

每逢大雪天气,起来最早的往往都有丰盛的收获。有人悄悄地溜出大门,一溜烟似的向沙岗下面的一排秫秸垛跑去。干什么去呢?《正大综艺》的主持人可以发动观众猜上一猜。大概十有八九的人会猜测他是去解手。——错了。原来,秫秸垛南面向阳背风,暴风雪再大也刮不到这里,于是,便有许多山雉、鹌鹑、野兔跑来避风。由于气温过低,经过一宿的冻饿,它们一个个早都冻麻了腿爪,看着来人了,眼睛急得骨碌骨碌转,却趴在那里动弹不得,结果,就都成了早行人的猎物。

雪天里,大沙岗子最为壮观。绵软的落叶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上面矗立着烟褐色的长林乔木,晚归的群鸦驮着点点金色的夕晖,“呱、呱、呱”地噪醒了寒林,迷乱了天宇,真是如诗如画的境界。

最有趣的还是那白里透黄、细碎洁净的沙子。这是当地的土特产。用处可多着哩。舀上一撮子放进铁锅里,烧热了可以炒花生、崩爆花,磨得锃亮的锅铲不时地搅拌着,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放在嘴里一嚼,不生不煳,酥脆可口,——那味道,走遍了天涯也忘怀不了。

遇上连雨天,屋地泛潮了,墙壁呀,门框呀,都湿漉漉的了,潮虫也乱乱营营地满地爬了。只要把沙子烧得滚烫,倒在地上,笤帚慢慢地一扫,地很快就干爽了。各家盘炕时,总要往炕洞里填进许多沙子。热量积存在沙子里,徐徐地往外散发,炕面便整夜温乎着。

沙子还能治病。劳累了一辈子的老年人,常常闹身子骨酸痛,夏天找一处向阳的沙滩,只穿一个裤头,把整个身子埋进去,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满身透汗,酸啊痛哪,一股脑儿都跑到爪哇国了。

按照当地人的习惯,孩子生下来是不用褯子包裹的。温热的火炕上铺上洁净的细沙子,婴儿躺在上面,随随便便搭上一方粗布。沙子随时更换,既免去了洗洗涮涮的麻烦,而且,据说长大了不易患关节炎。所以,姑娘嫁到外村去,生了小孩之后,当舅舅的总要套上一辆牛车,装上几草袋干净的细沙子送过去,作为新生儿的贺礼。

大沙岗子确是一个狐鼠横行、狸兔出没的世界。湿润的沙土地上,叠印着各种野生动物的脚印。人们在林丛里,走着走着,前面忽然闪过一个影子,一只野兔嗖地从茅草中蹿出来了。野狐的毛色是火红的,二尺长的身子拖着个一尺多长的大尾巴,像是外国歌剧院里长裙曳地的女歌星,款款地在人行道上溜过去。

野狐、山狸、黄鼠狼,白天栖伏在大沙岗子的洞穴里,实在闷寂了,偶尔钻出来找个僻静的地方,晒晒太阳、亮亮齿爪、捋捋胡须,夜晚便成群结队、大模大样地流窜到岗子后面的村庄里,去猎食鸡呀、鸭呀,大饱一番口福。它们似乎没有骨头,不管鸡笼、鸭架的缝隙多么狭小,也能够仄着身子钻进去。

人们睡到半夜,经常被窗外吱吱咯咯的鸡叫声吵醒,可是,任谁也不肯出去看看。女人说:“又抓鸡了,”揉了揉眼睛,给孩子弄一弄被,再也没有下文;男人侧着耳朵听了听,也说:“又抓鸡了,”翻了个身又睡去了,不大工夫就响起了鼾声。清晨起来,打开鸡栏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外面满地散落着凌乱的鸡毛,洒布着几摊淋漓的血迹。处理起来也很简单,掘个坑把鸡毛掩埋了,再从灶膛里铲出一些草木灰盖上血迹,算是完成了“鸡之祭”。一句怨言也没有,实际上是不敢有。过了些天,再孵出几只鸡雏,找根木棍板条把鸡栏重新加固一下,就此了事。

那“一”字形的长街,看似绵延相连,其实,也有几条断裂带。在“罗锅王”的东房山处,有个两米多宽的过道,是自古留下来的,两户邻居谁也不想占用这块地方。“罗锅王”的大儿子,成年在外挑八股绳,给瓦盆窑卖盆,是个出名的犟种,“叫他往东他偏往西,叫他撵狗他偏撵鸡。”他看这个空场长了许多红蓼稞子,里面猪屎夹着人尿,气味难闻,便要把它堵上。两家的老人都说:“使不得,绝对使不得。”什么理由呢?他越问,老人越不肯说。他便脱坯和泥,开始砌墙。任凭“罗锅王”怎么作揖、求情,他也不听。

一切倒也安然。不料,半年过后,犟种的九十一岁的老奶奶正扶着门框同家人说话,说着说着,涎水下来了,没等接来药房先生,人已经断气了。于是,左邻右舍都说,这是堵空场造成的罪孽,——东面那个空场是“胡仙”往来的通道,你把大仙的通道堵死了,还能善罢甘休吗?

人们一面说,一面指点着房后的“小堂子”,说“胡仙”平素住在门前的沙岗子里,“小堂子”是享受香火、施威显圣的场所,通道堵死了,还怎么领受香火?犟种刚说出:“既然是神仙,还找不着通道?”冷不防被“罗锅王”一巴掌扇了个大趔趄。

“小堂子”,每家都有,一般都是青砖砌就,一米多高,坐落在宅屋后面。里面供奉着胡(狐狸)、黄(黄鼠狼)二仙,也有的还供了黎(狸猫)仙。每当遇到天灾病业,女人们便在黄昏时候虔诚地跪伏在“小堂子”前焚香默祷,许下种种誓愿。然后,就口耳相传如何如何灵验,根据是,头天晚上摆的供果,第二天就不见了,说明大仙已经享用了。

傍晚,穿着开裆裤的我,曾经偷偷地往里面看过,黑咕隆咚的,除了一个牌位,什么也没有。我心里想,小屋子那么窄小,那么憋屈,说不定,大仙也嫌里面气闷,正在外面散心呢!

如果说,我们这些小伙伴的活动天地是在街前,那么,成年人的世界则是在屋后。推开各家的后门,便现出一片黝黑的耕地。耕地平展展的,放上去满边满沿的一盆水也不会洒出来。只是并不连片,它们像豆腐块一样,被一条条长满树木的地隔子和小壕沟分割开来,这是各家各户土地的疆界。

布谷鸟叫的时候,一家家父子兄弟便赶着牛,拉上犁,背起谷种,拎着粪筐,下地了。前面撒粪的和后面覆土的,都能将就人,扶犁的、点种的却必须有技术,必须是庄稼院的好把式,“二五眼”不行。有句俗话:“人糊弄地一时,地糊弄人一年。”种地的活,起早贪晚,人和牲口较劲,向来都是很累的。若是家里养不起大牲畜,就只能靠人力去拉犁、坌地,弓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撑,一春天下来,肩膀上要磨掉几层皮。晚上回家,累得摊成一堆泥,骨架子都散了,连一尺半高的炕都爬不上去。

小苗钻出了地面,大地一片新绿,庄户人“见苗三分喜”,可是,很快就陷入到不安与焦虑之中。早看东南,晚看西北,见不到丝毫的落雨迹象,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依然是万里无云,整个春天始终没落过一滴雨。地干得冒烟儿了,苗黄得秃尖儿了,眼看就要打蔫儿了,庄户人最怕的“旱老虎”终于降临在大地上。于是,村后的那眼报废多年的老土井,又被装上了辘辘把子,“咯吱吱,咯吱吱,”辘辘把子整天整夜地摇个不停,最后,老土井也底朝天了,干瘦的高粱苗一起低下了脑袋。

第二天大清早,乡亲们吆喝着要求雨了,家家都给灶王爷、财神爷、胡仙、黄仙、黎仙烧了长香,叩了响头。然后,大人、孩子一起戴上了柳条圈,端着黑瓦盆,赤着双脚,拥向街头,“求雨啦,龙王爷开恩哪——”的哀哀叫喊,响成了一片。闹腾了半天,抬头看看云空,依旧没有半点儿雨意。

人们盼雨,从三月三“苦麻菜钻天”,盼到四月十八“娘娘庙会”,盼到五月十三“关老爷单刀赴会”,又盼到七月七“牛郎会织女”,盼雨盼得心肝碎,盼雨盼得眼睛蓝。睡至夜半,干黄的树叶“刷、刷、刷”落到地上,飘到窗前,人们误以为雨点终于洒地了,不禁惊喜得欢叫起来,披上衣裳出外一看,方知是“猫叼猪尿泡——空喜欢一场”。

这一年关外大旱,赤地千里,有些人家逃荒下了江北。市上的粮价,十天里翻了三番。人们饿得没法子,就煮红薯秧、豌豆稞、玉米骨吃,直到采光了黄芨菜,扒光了榆树皮,挖光了观音土。大人、孩子全身浮肿,面色蜡黄,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整个冬天,村里几乎每天都有送葬的,棺材白花花的散放在地块里,成了旧时代的一道惨厉的风景。

过去的通俗读物《庄农杂字》上有两句话:“人生在世,吃住二字。”就是说,除了种地打粮,农村最大的事项就是盖房子了。在旧日的庄稼院里,当老人的勤劳一生,如果没能为儿孙盖上几间住房,那会是死了也难以瞑目的。

房子怎么盖呢?小时候我倒见过。先是燕子垒巢似的准备着物料。头一两年,就要在院子里脱出很多土坯,晒干后摞起来,垒成一列列的土坯墙,上面再罩上旧席片;还要备下一些檩材、柱脚、椽子,横七竖八地堆放在门前。只有实力雄厚的大户人家,才能从几十里外买回一车车石头,再备下足够的青砖、红瓦。

剩下就是看风水、定方向啦——这是大事中的大事。请来个风水先生,高高的,瘦瘦的,黄面皮,灰褂子,一副不大的细边圆眼镜松松地架到鼻梁上,旁边总要跟着一个端罗盘的。院里院外,左边右边,南一趟北一趟,不停地看,一直挨到日头栽西。回到屋里,在饭桌前盘腿坐定,一壶酒、四盘菜,一边吃一边叨念着什么,然后用毛笔圈画出一个单子,才算了事。

到了上梁这天还要画符。先宰杀一只白公鸡,倒出小半碗鸡血,鸡身上却不能有半点血迹。那个神道道的老先生,第一个仪式是毕恭毕敬地净手,那净手的时间格外长,一双枯瘦的手惨白地鼓出几条青筋,越洗越没有血色。净过了手,老先生便颤抖着将一张黄纸裁成四份,然后用一只崭新的羊毫笔蘸了鸡血,龙飞凤舞地画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那奇形怪状的图案,没有人能看得懂,大概从来也没有人问过。可是,一切都做得那么认真,那么郑重,仿佛这才是一切,而房子怎么盖、盖得怎么样,倒无关紧要了。

符,要在新房上梁时压在四角上。到了上梁吉日,几乎全村的青壮年男人都出动了。厨房里大锅饭菜准备着,人们大声地吆喝着,七手八脚地一忙活,一幢新房就拔地而起了。它不能比邻居的超前一寸,自然也不肯落后一点点。于是,这条长蛇阵便笔直地伸出了一截,又一截。年复一年,“一”字的两端不断地延长着,谁也没有想过要在前面或者后面另起炉灶。结果,家家户户,就像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一式的茅屋,一式的窗门,一式的院墙,一条线上的位置,人们从东头走到西头,要花上半个时辰。

听说,按照五行推算,我是“水命”。“水命人生在土地方。”这是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的一句话。是的,村子留给我的鲜明印象,就是那里是个土的世界。路是土路,墙是土墙,屋是土屋。那时候,住砖瓦房的全村不过三四户,绝大多数人家都是土里生,土里长,住土房,垒土墙,风天吃土,雨天踏泥。

一年四季,街道总是灰土土的,显得十分冷清。冬天,上冻后的路面高低不平,那种木轱辘车一过来,就格格地响个不停。半夜里,这种响声伴和着赶车人哼哼的小曲,一同跌进土屋人的睡梦里。春天里倒是有点美的意味,道上经常铺着一层轻雪般的柳絮杨花,大车轧过去,现出两道细细的辙痕,可是,不到一袋烟工夫,新飘落的飞絮又把辙痕抹平了。

雨季一到,整条街便成了一道过水的沟渠。常常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扑”的一声,前一个闹了个仰八叉,爬起来,带着满身满脸的泥水;后一个人见到这副模样,刚咧开大嘴笑着,一不留神,自己也闹了个前扑儿,挣扎着站起来,简直比前一个还要狼狈。好在,这里是沙土地,身上的泥土并不那么“多情”,太阳出来一晒,用手扑打几下,就掉得一干二净了。

阴雨连绵的季节,免不了有些土屋土墙倒塌下来,倒坍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重新垒起来就是了。地广人稀的荒村僻野,要别的没有,泥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重新垒起来的院墙上,用不了多久,就会胡乱地生出一些细草棵来,稀稀拉拉,毛毛茸茸,像街西头李保长的大氅上的貉皮领子。

土屋之外,一般人家还要套上个土的院墙,并要就着临街的院墙盖上个土的猪圈,朝外留出个方方的或圆圆的洞口。春天种地之前,粪从那里扔出;平常不用它,便用柴草堵起来,周围还要画上个大白圈儿,防备着野狼从这里钻进去。那时候,野地里的狼是很多的,白天躲着人,一到夜深人静时节,就悄悄地溜进村里来觅食。暗夜里,狼的眼睛犹如鬼火,闪着绿幽幽的光,嗥叫起来怪吓人的。但是,据说,野狼从来也不敢钻白圈儿。

我的伯母家的院墙外面,有一口古旧的水井。四面围着木板的护栏,俯下身去看,井壁是用方木砌起来的,上面挂满了青苔,一泓碧水清冷幽深,偶尔有一两只青蛙伸腿游动着,平静的水面便荡起了涟漪。水是甘甜适口的。暑天炎日,常见有的小伙子穿着短裤,提上一桶“井底凉”来,“咕嘟嘟”,喝下去一小半,再把剩下的多半桶水从头上浇下去,任凭气温再高,炎天播火,也会“嘚嘚嘚”地敲打起牙门骨来。

井旁原有一棵大柳树,人们嫌它春天往井里飞絮毛,秋天往井里飘黄叶,硬是锯掉了。听老辈人讲,井边还曾立过一块贤孝碑,记载着同治年间一个孝顺的媳妇,为了给年迈的公婆做饭,“三九”天来挑水,冰冻雪滑,一头栽进井里。此后,井边就安设了护栏。

我还看见过,东院的四嫂子和四哥吵架,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坐在井口旁,一手把着护栏,一面号啕大哭,声声地喊着“再也不想活了”。我急出了一身汗,忙着去喊四哥:“快、快、快去搭救!晚了,命就没啦!”四哥却慢条斯理地磕着烟袋,说:“没事,没事。她若真是狠心跳井,就不会大哭大叫了。”事后,我把这番话讲给四嫂听,四嫂脸一红,“呸”地吐了一口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个没良心的,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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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沐鸾和自己生活了五年的老公文莱,因为老公的出轨,准备为了自己的老公离婚。找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唯一有空的律师竟然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的青梅竹马的人,也是自己初恋情人沐濯冰,想让穆濯冰帮自己打官司?好啊?我可以帮你打赢这个官司?你有什么可以报答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