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深圳还是绿的,却不是很透的那种绿。温吞吞的绿树成排地长在这竞秀花园里。有好些树我见过,但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以前来深圳时我问过一些人它们的名字。他们说“谁还管它们叫什么呢”。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在这不知名的温吞吞的绿色下等着小红。小红是木洋的妹妹。木洋的名字和她妹妹的相差很多,因为她的名字是自己改的。
天上温润地飘下来一些雨丝,可以打伞,可以不打。我在学校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在雨中散步。好多人问我的密友木洋为什么,木洋说“寻找诗意”。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天下雨你也给人家下雨”,再也听不到木洋这样说了。在深圳这早春温润的雨里,再也听不到木洋的声音。去哪里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所有的一切只能从回忆里找寻。
从镂花铁门里走出来一个女孩子。尽管铁门外只我一个人,她还是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她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她的声音也充满了辨认的色彩,她对我怯怯地叫了声:珍维?
我点了点头,浑身开始颤抖。
我以为见了小红,我们会拥抱的,因为悲伤,因为颤抖。可是没有。我点过头后就默默地跟着她往铁门里走,抱着双臂。欧式的六层楼掩映在绿树丛中。我们向右走了五十米,来到了一栋白楼前。小红在单元的防盗门上按了她家的门牌号,里面传出声音问是谁。她答了。轻轻地“砰”了一下,门打开了。
我以为进了楼门就会暖和的,可是没有。对着楼梯的不是北方有玻璃的窗户,而是半圆形的小露台,上面摆放着很多花,很漂亮;没有玻璃,可以透彻地看窗外的风景。可是对眼下渴望温暖的我来说,很冷。我不适应。不适应就很茫然。我想起第一次去木洋家,木洋母亲家的情形。那天我们坐了五个小时的汽车。天生怕晕车的我简直不想活了。好不容易到了她家,我以为我会好的。可是她家的家具那么矮,那么小,和我熟悉的北方的家具差异是那么大。我不想活的念头一点儿也没有扳过来。我甚至没有吃木洋母亲为我们准备在冰箱里的新鲜荔枝,马上就睡觉了。
我跟在小红身后,拐过一个个有风的露台。我终于站到了六楼。小红按了门铃,说了句话后,门开了。我没有猜想门后的人是谁。我对猜测失去了兴趣。
换了鞋,进屋。白色的廊柱把这很大的空间分成客厅和餐厅。餐厅连着四个屋子,不知怎么突然让我想起木洋的一串男朋友。客厅装饰得典雅,明快。在对着大门的墙上,几幅欧式的小画拾阶而上,随着红色的木板楼梯。
客厅的中间是一组白色的竹制沙发,沙发上镶着绿色基调的布垫。茶几也是白色的,竹制的。我在对着装饰墙的那三人沙发上坐下,一声不吭。
珍维。过了一会儿小红叫。
我一声不吭,我仿佛还在等着木洋从楼上下来似的。木洋已经不在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我用手捂住了口鼻。
小红在我左边的沙发上坐下。
我吸了两下鼻子,把神情调整了一下。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天晚上我和姐姐还一起吃的饭。就在这儿,我的家里。
这是小红的家。我又环视了一遍。一个普通女孩有这么好的家。而木洋,漂亮得天仙似的,却没有了家。她离了婚,卖了房子;她想要新的爱情,新的家。她得到了吗?
吃完饭她还洗了碗。
她还洗了碗?她可是从不干这事的。我有些吃惊地问,她最近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
没有。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洗完碗后电话响了,她接的。她说出去一会儿。当时已经十点多了。我说这么晚出去不安全。她说没事,是去公司。她公司离我这儿很近。可是十二点了,她还没有回来。我出去找她。找啊找,在……
小红没有说下去。
我沉默着。我抱着双臂,扭着脸看阳台。隔开客厅和阳台的落地玻璃窗半开着。阳台上吹来很多风,雨中的风。
风中也有雨。斜雨中几朵浅紫色的花开得很好。虽然它们不是很美,但有人愿意把它们带回家来,栽在花盆里。它们不是很美,但有平静的幸福。
我终于在她公司楼下的草坪上发现了,姐姐已经……
虽然木洋有自杀的嫌疑,但我还是觉得这事蹊跷。就在上周,木洋还跟我通过电话,说她已经处理好了一切,房子给了她的前夫刘勇,摩托车卖掉了,卖了二万八,给他,她的心上人买了一块手表。而他也答应了把他的未来给她。他们将共赴上海,开始他们新的人生。这种情况下,木洋是不会走绝路的。
当晚是谁把木洋叫出去的?
不知道,电话是她接的。
她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
没有。她把一切都藏起来不给我们看。前一阵,她说和姐夫离婚了,我们都不相信,还以为她开玩笑呢。她什么都不和我们说。最多,只把结果告诉我们。
木洋却把一切都给我看。我们总想把最真的东西展示给对方,我们把包括隐私在内的一切悉数说给对方,可我们终还是回不到从前。我们看到的只是刀斧和齿痕。
她外面一定是有人,你知道那人吗?小红突然问。
我不知道是否该在小红的面前维持木洋的名誉。但木洋的死是不明不白的,我不能让木洋死得不明不白。木洋的死一定和这个人有关。我说我知道。
是谁?
我不知道。
小红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
我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我说,但我见过,他和木洋是一个单位的。
检尸报告说姐姐去世的时间大概是在十二点左右。我找到姐姐的时候也是十二点过一些。可奇怪的是在十二点半,她的手机还被“用”过,电信局的单子上说的,有一个电话,北京长途,打给你的,通话时间为四分钟。
更奇怪的是我没有接过这个电话,我稍微回忆着说,有人在利用这个时间差,证明自己不在现场。
这件事蹊跷的地方挺多。现场的资料说只有十六楼的一扇窗户是打开的,说姐姐有可能是从那上面跳下来的。可是从十六楼上跳下来,还不被摔成……
她要真想跳楼,干吗不从这里跳下去,偏得跑去公司呢?有个人来电话找她,他们一起去的公司。木洋的死跟这个人有必然的联系。
可是公安局就不给立案,他们说证据不足。
能买通公安局,说明这个人很有门路,一定是他们公司的上层。
小红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我再没有说话。小红见状说,你也挺累的,要不先休息吧。
我不累。我只是等木洋。我总以为她还能来。因为我看到了楼梯。我多喜欢她莲步轻摇的样子啊。我多喜欢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呀。
我准备留下来。我说,明天我先去太平间看看木洋,然后我准备应聘进他们公司。只有从他们公司内部,才能打听出底细。我从此不叫珍维了,我叫,陈亚娟。
这行吗?
我主意已定。
小红望着我说,你真像我姐姐呀。
木洋很快不再劝我了,因为她开始了第四次恋爱。已经进入盛夏了,寝室闷热,最爱寝室的木洋也待腻了,让我陪她出去走走。我看到了黄昏斜阳中的老槐树,我唱:你又走在老路上。
她捶了我一拳。
这次的爱情肥皂泡不大。谈了没两个月,她和那男孩就结束了。是在一次去郊游的路上,她发现那男孩看她的眼光中没有爱情。
那男孩有一双温柔的眼睛,那里面真的没有爱情?我看了又看,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她提出分手让那男孩很意外。他一再写信想挽回她的心。可能是太急于把自己的感情表达给木洋吧,那男孩把信投到我这儿,而不是邮局。我热心地当起了信使。木洋的心是不能挽回的,任什么都不行。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那男孩又把我叫到了楼下,把折叠好的没有信封的信交到了我手里。在月夜下,它很美妙,像白鸟的翅膀。我下楼就是为取这信的,这信到手了,我就得回去了。可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听见那男孩说,这信是给你的。
我以为那男孩子再也唤不回木洋的心,准备放弃了,这次写信给我只是为了感谢我当了这么久信使的角色。我的猜测只对了一半。那男孩是放弃了木洋,可他喜欢上了我。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木洋说那男孩子的眼里没有对她的爱情,她不是以过去的眼光看的,她是从未来看的。我更佩服她了。
范宇让我很伤心,所以我和木洋的第四任男友小康交往多了起来。木洋有洞悉爱情的眼睛,更能拿得起放得下。在得知小康的感情向我这儿转移后她还很高兴,在我们出去散步遇到小康时,她还把我推向小康说,我回去了,你们出去玩吧。
我和小康出去玩,心里想着木洋。木洋第一次失恋像落入了深渊,第二次失恋像掉入了陷阱,第三次失恋像跳沙坑,第四次就像蜻蜓点水。我想像着她如少林寺的和尚们双臂平伸着,拎着水桶从河面上一闪而过。最后怕蜻蜓点水也不是了。就是一句口号,新的爱情来临时说“出发”,这爱情消失了,说“立定”。
我觉得就像身高体重一样,上帝给我们的东西都有一个定量。假如人生就有九千克爱情,我觉得给一个人省事(至多给两人),不用计算。要是分给那么多人,分得过来吗?又不像商场里称东西,多了少了,还能重新来过?又有几个售货员能一把抓呢?你可能会说,嘿,计算什么,跟着感觉走呗。可是会有这么一种情况:你最爱的人出现了,你却没有了爱情,爱情的血小板也没有了再造的功能。那将让人肝肠寸断呀。
难道木洋身上的爱情能再生,能克隆、收拾好创痛的心灵,再重新出发?她哪来那么多勇气呢?
可能会有好多时刻,我们分不清自己到底爱谁。但事实或结局会告诉我们。我很快发现,我根本不爱小康。我在一年之内匆忙谈完了一生中仅有的两次恋爱。我心里充满了隐约的伤感。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和木洋相知相伴的岁月也已接近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