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社社员乔玉叶同志因家乡灾荒出外讨饭,希革命同志帮助为盼。
“right”某县某公社革命委员会(公章)
“right”某年某月某日
“你看……这又何必……”出示证明之后,玉叶心中石头落地。
“吃吧,吃吧……”
玉叶恭敬地端起碗,棕褐的大碗淹没了她的小脸。碎屑似的稀饭冲进干涩的食管,在空荡荡的胃壁里汩汩冲撞。她轻手轻脚,绝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姿态端庄美丽。
“家里还有啥人?”
玉叶放下碗,垂首诉说家中情况。她爹在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她娘率领众兄弟姐妹出外讨饭,如今大家已经走散。玉叶吃完稀饭,忙从缸里舀水把碗刷干净。田大妈叫她不要忙,她硬是不肯,索性蹲下身刷起木盆里的碗来。她生得小巧,脸上却有一种庄重的、近乎老气横秋的神情,眉毛细长,微微有点吊眼梢,白眼珠多,头发一丝不乱。
田大妈怦然心动,行善积德永远是她生活的轴心,她透过命运的一线天看到了田家生生不息的根脉。
野汉子又在那里笑骂,门“咣当”一声撞开,田根被人推进来,他手足无措地回转身,门倏地被拉上了。玉叶屏息静默,一双手把棉袄边揉得皱巴巴的。在这一生最紧要的关头,两人茫然无措,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田根痴痴凝望玉叶穿的红绸棉袄,那密实实、红艳艳的棉袄在团圆的黄光下闪闪发亮,寓于一轮光环之中。他感到一阵燥热飞上面颊,喉头骤然发紧。渐渐地,田根眼前只剩下那团猩红,如同一簇火撩拨着他。火焰跳动着在他的腰际忽地燃烧起来,飞腾着播射着。最上面那簇火苗像一个抖动的鸡冠,田根仿佛看见瞪眼的公鸡等在蛋窝旁边,兴奋地绕着母鸡转。母鸡离开蛋窝亢奋地引吭高歌时,它立刻蹿上去,扯着脖子,猛拍翅膀,颠来颠去,一边逗引,一边死劲去咬母鸡的冠子。
田根心底的柴薪噼噼啪啪燃烧起来,迅速向下蔓延。他盯着玉叶的红棉袄,眼前一片迷茫,慢慢地,只剩下一个飘舞的红布条儿。恍惚中,听得一声骇人的锣响,骟猪的男人推着自行车环绕村子高声叫喊。车把上挂着红布条儿,那猩红的布条儿随风恣情舞动,吞吐着火焰……田根周身燃烧起来,眼前弥漫一阵土烟,仿佛看见一条迷狂的公狗兴奋地围着母狗团团转,嗷嗷狂吠,上蹿下跳地咬它,舔它,两条狗顿时扯得紧紧的。
“狗连裆啦!狗连裆啦!”有人一看见就打,但两条狗扯得更加亲密无间,怎么打也打不散……
田根血脉奋张,眼里迸射火光,欲望气吹般膨胀起来,像个醉汉似的咕哝着。
“你咋啦?”玉叶问他。
“心口憋得慌。”
“兴许吃胀了,含点芝麻吧。”
玉叶欠起身,刚想站起来,田根突然像座大山似的訇然倒下,沉重地将她压在身下。玉叶拼命挣扎,身体被死死压住,只露出娇小玲珑的头,两条腿拧成麻花。她的双手在半空中拼命抓挠,纤细的手指痉挛地抽动着,在窗帷上留下一幅幅雌鬼般的黑色剪影。她的头如同左右狂摆的拨浪鼓,撞在床头上,髻散了,一团乌发滚落下来,张牙舞爪地飘舞着。她的一张脸扭曲了,眉眼拧成一条缝,嘴咧得老大,像一口黑井,发出呜呜的呻吟……
渐渐地,玉叶不再挣扎,整个人绵软地泡在湿津津的汗水里,两只眼睛仿佛要融化似的,大滴汗珠滚落到睫毛上,眼前一片迷蒙。所有的狂热,所有的兴奋都是田根的,她再也无能为力了。田根仍旧像一把僵硬的折尺,他怦怦的心跳变成铿锵有力的战鼓庄严地敲在玉叶心上。玉叶倾听着鼓声,随着鼓点一起一伏地呼吸。蛾子扑打翅膀在茫茫黑夜中游移、寻觅,脆薄的羽翼擦着玉叶的脸颊,扯着玉叶的心在黑暗中游荡。玉叶感到沉重的覆压,仿佛一步步滑入幽黑的墓穴,她禁不住要喊:娘,快抓住我!黑暗中一双巨手重又将玉叶托起,送至田根的怀抱。
玉叶深知祖祖辈辈靠土地养活,失去土地的流民背井离乡,只为衣食。尘归尘,土归土,她看到一把利镐刨开埋葬父亲的泥土,土地收去尸骨,报之青草滴翠。玉叶的心卷着故乡的尘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南地北,随遇而安。此刻,她正以一粒飞尘之身承重覆压,默默效法土地的坚忍持重。
玉叶迷茫的心头亮起一盏油灯,给四周罩上一轮团圆的光晕。母亲、姐姐、田大妈、灵芝以及所有女人的面孔飘动着一一汇入灯影,洒下色彩斑斓的笑容。来吧,孩子!玉叶听到母亲的召唤,两粒甜润的泪珠跳出眼眶滚到腮边。一颗心刚刚结水成冰,旋即释冰为水。母亲高擎一面不生不死的玄妙古镜指点迷津。她不再孤独,一双手像藤条一样攀住田根粗壮的臂膀,虔诚地扬起头迎合着田根……玉叶梦见自己回到家乡,遇上久旱无雨的季节,沉闷的暑热扑面而来,大地现出一道道纵深的裂缝,随时都要喷出火来……
全村所有男女老少聚在浅滩周围举行圣洁的祭祀仪式,祈求龙王爷降雨。巫师脸上厚施白粉,他紧闭双眼在雨点般的击鼓伴奏下,手舞白羽表演神魂附体的舞蹈。鼓声如雷贯耳,村民们虔诚地绕成巨大的圆圈,边跑边喊:“龙王爷,行行好,快下雨,保收成。”高亢的呼喊声和整齐的踏步声在浅滩上空震荡、回旋,飞扬弥漫的土烟使天地浑然一体。
村里尚存古老遗风:每逢干旱,村民们必须选出一个未婚女孩献身神牛。这回轮到玉叶。在熊熊篝火映照中,巫师牵出一头硕大无朋的神牛,人们纷纷退立两旁,让出一条笔直的路来。
玉叶身穿白衣,虔诚地跪在地上。神牛扬起青里透亮的弯角,一步步朝她迫近……
春耕正忙,草虫鸣叫,柳条儿绽青。
田根身心愉快,浑身上下着了晨露,温润、香甜,如同扬花灌浆,鼓噪出蓬勃生机。春宝拉着犁一路小跑,田根在后面扶着犁把,满心倾注于这件稀松平常的活计。犁头深深插入土地,松软的泥土抚摸着他的赤脚,两情相悦,轻掀乳浪,齐刷刷滚落两旁,身后广袤无垠的大地里冒出白雾似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