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早上起来不见了蔡茹娟。饭桌上摆着切好的榨菜丝,煎好的荷包蛋,锅里烧好了泡饭。小玲打着哈欠进厨房时,河东问她,姆妈呢?小玲不回答,冲他挤挤眼睛。河东又问了一遍,小玲正在刷牙,转过身来,一嘴牙膏沫,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什么?河东没听清楚。你说什么?你倒挺会装的,你小时候常常去刘老头那儿,不是你告诉我的?你不是说刘老头比你爸爸还好?妈妈一把岁数,也该享享福了,你不要去管她。
这件事河西没告诉他。河东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努力拨开岁月的迷雾想自己是不是也见过刘老头这个人。他的心咚咚跳起来,他暗中握紧了拳头,想了一会儿,拳头和拧成一股的眉毛都渐渐松开。他把左手掌包在右手上,嘎嘣嘎嘣地叩响了指节。想想周淀吾带绿帽子做乌龟的一生,河东的心情愉快起来,嘴角渐渐地挂上了一丝笑意。他甚至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隔壁邻居的鸽子扑喇喇地飞得老高。
小玲在往脸上抹珍珠霜,我看你今天蛮高兴的嘛。
人这辈子也就是这样子,不高兴怎么办?不高兴,只有死路一条。河东无所谓地说。
也是啊,大家都不容易,什么事情马马虎虎算了。像妈妈和刘老头这样也蛮可怜的,一辈子偷偷摸摸的。
妈妈她怎么没有想结婚?
你问我我问谁去?自己儿子都不知道。你想要她结婚啊?自己家人知道就算了,让别人知道了好说不好听。小玲手插在腰上,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河东。你这两天脾气是蛮好的,神经好像不大对头。
我以为你们女人之间是会说说这些事情的,互相理解嘛。
小玲感到河东的语气有点阴沉下去,于是说,快去上班啦,你要迟到了。
河东低头吃了一口泡饭,又夹了几根榨菜丝,筷子悬在半空中,说我在等你一起走,你快一点。
小玲愣了一愣,随即加快了涂脂抹粉的速度。
这天早上,河东和小玲又一起出现在弄堂口,红星牛奶场字样的蓝色牛奶筐后面露出一个蓬乱的脑袋,那个人对河东殷勤地笑着,把牛奶瓶直接送到他的手上。河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把奶瓶给小玲,还掏出手帕来擦了一下手。
河东一路打听着走到刘老头的杂货铺,店还没开,红色的门板上附着着清晨的潮气。河东把手放在门板上拍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平白无故留了一个手印在门板上。河东把手印胡乱抹掉,转到杂货铺的后门。
后门是个杂乱的小院子,乱七八糟堆了很多杂物,许久没人动过,遍结着硕大的蜘蛛网,各式各样的虫子挂在上面。河东仿佛看到周淀吾就活生生地立在那里,佝偻着身子,眼白上布满因常年酗酒而滋生的血丝,狠巴巴的目光从那双干枯的眼窝里射出来,盯着自己老婆和刘老头通奸的那个方向。难道他生前不就像那张骷髅照片吗?河东鄙夷地哼了一声,心里这样想到。他从拎包里掏出周淀吾的骷髅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它放在后门口,用一块石头压住边角。做完以后,河东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蔡茹娟把事情和刘老头讲了以后,心里畅快了许多。本来嘛,人死了不能复生,一张照片能把她怎么样呢?她蔡茹娟也算对得起周淀吾,他在世时把他服侍得舒舒服服,每天把小菜做好,碗筷放好才敢叫他,晚上必定要买老酒来给他喝。周淀吾挑剔,说离家近的那家酒铺的酒不好,害得蔡茹娟跑到两站地以外,一天一个来回,还不许坐公共汽车,说什么费钱。他天天吃酒花了多少钱?蔡茹娟这样一想,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打开酒瓶盖来,往酒里唾两口唾沫,把指甲缝里的泥垢眼屎鼻屎弹进去,心里就好受一点。周淀吾就是这样喝着老婆配方独特的酒过了这许多年。他喝酒喝得脸色酡红的时候,蔡茹娟垂手站在一旁,表面上本本分分的,心里禁不住暗笑。
要不是蔡茹娟胆子小,她早就给周淀吾吃砒霜了。当然她不敢,她也就是想想过过瘾。蔡茹娟最喜欢看毒死亲夫的故事。潘金莲她自然是喜欢的,每当有人说潘金莲的坏话,她都要反驳几句,把一脸的皱纹凝聚在一处,愁云密布地说,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苦啦。她记得《故事会》里有一则故事叫做《望月鳝》,说是有一种剧毒的望月鳝外形和其他鳝鱼没什么两样,只是每月阴历十五会把头抬起来望月亮。经验丰富的县衙正是通过望月鳝的这个特点把它从一堆鳝鱼里区分出来,抓住那个毒死亲夫的坏女人的。故事旁边有一副插图,养在水缸里的望月鳝像蛇攻击时一样仰起身子,它在遥望月亮。在蔡茹娟看来,望月鳝的面部具有那个女人的表情,那是一种恒久的深入骨髓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