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将远恨
石桌上的饭菜精致,卫策喝了一口白碗里早已凉透的清粥,冰凉中明明无味,但舌尖上泛起的却又满是苦涩,凝视着面前的膳食,卫策不禁可惜其中再也没有从前的熟悉之时,内心早已开始难受:
“为何这般着急?既然名单你已从我那里拿去,为何不等一等?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待……”
“我不想再等了,”他的妻子举筷夹了一根清透的酱菜放在他手边的盘子里,毫不迟疑的打断了他的话语,随即又轻摇了摇头:“等了太久了……如今,刚刚好而已。”
刚刚好有人离去,又有人到来,时间刚刚好,十年恩怨,总能一一清算了。
她的话语似叹息,却又无悲无喜,卫策扭头看着她消瘦不堪的侧脸上虽然一派淡然,却又满是决绝。
他不动声色的随意点点头,仿佛并不因为她偷盗了自己那份至关重要的名单而发有怒气。他拾筷夹起小盘中她给他布下的菜,吃进嘴里,然后才开口,似闲聊般与自己妻子说道:“为了能进入我的书房夺取名单,你不惜利用蓦止先生的死亡作为牺牲,这般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而以目前形势看,你早有谋划,即便没有我手上的名单,也可成事,何必要杀慕容夫妇?”以杀死自己的授业恩师作为代价,换得他一时的疏忽进入书房——若非那晚接到慕容烯突然离世的消息,见她伤心欲绝的哭泣,他的书房是绝对不会叫任何人单独留下的。
提及恩师的离世,初青恰巧停留在他盘子上的筷子略略停驻了下,只短短的一瞬间后,她放下筷子,倒并未见得有丝毫难过愧疚的神色,她张口,面色如常,声音不急不慢,“在你的心目中,你真的以为区区一份名单也值得我付出这般高昂的代价?更遑论你如今也看到了我的手段。你出身皇室,又在“锏”成长,你自问平生所遇之女子哪一个是单纯?即便是你宠爱的天下第一美人柳如苏,你敢担保她就真的纯善温良,表里从一?”
她不看他,提及到他的如妃仿佛是有些赌气般的略微提高了一些声调,叫本来一派沉稳的燕王瞬间有些气馁般微微蹙了眉头:
“她不是……”真是窝囊,他竟然最先向她解释的是这个,卫策心底气恼。
“是啊,不是你的妻子了……”她不听他的解释,继续打断他的话语:“你如今,不,是帝国的燕王殿下如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天下第一又算的了什么?”
她一直说着那些从前令她心酸绝望之言,却没有丝毫揶揄挤兑的意思,“不过是怀着个孩子被撵出家门就觉得委屈万分,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活不了了……呵呵,”她说着,边笑了起来:“她若是有幸得知早在她之前你便有过比这更胜万般的前科,你说,她此刻是不是该欢欣鼓舞,庆幸自己和孩子还都活着!”
她冷笑,见他一直漠然着脸色,突然倾身上前凑到他耳边问:“你是不是想跟我辩解说她因上回冒犯于我已被你杀掉,你对她与我其实并没有厚此薄彼?”
卫策静坐不严其他,初青忍耐了十年的苦难一点点冲他宣泄:“我师父师娘死了,我是凶手没错,可比起你卫淮西杀妻杀子,忘恩负义,屠戮无辜,我又算得了什么?”她偏着头轻声责问他,随即笑了起来,但眼眸中又殊无笑意:
“雅尔师娘毒入肺腑,时日无多,我能做得就是把逃离的路线与留给自己的毒药一并放在虎头锦囊中,安排他们去西域‘药王谷’找师娘的父亲救治,可,我就是知道,他们绝不会再离开羽山了……”当送出锦囊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会是这般的结果,而重新拿回锦囊的一刻,她把它拆开,看到写有逃离路线的纸张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没有拆打开来的任何痕迹,唯有那颗毒药失去了踪影。
“他们夫妻情深,师娘若非无救,且日日受病痛折磨,但凡是有一丝活命的希望,师傅也会好好活下去陪着雅尔师娘,可她活着太痛苦了,如今师傅与她一同去了,我该是要高兴的。”
那对世间不俗如神仙眷侣般的男女终于能携手同游,离开苦痛飞离羽山,遨游在九霄之上,从此幸福。
“青儿,”她笑的太难看,他想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光阴流逝间,他所负她太多,此时见她艳羡慕容烯夫妇生死恩爱,他不由得抓紧她的手指,“你是我妻子,你说过,你是我的卫夫人。”只不过那时说这话的少女是满心满眼的欣喜,而今却……
她呆愣住,随即大笑起来,仿佛听得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卫夫人?”她摇头,“做‘卫夫人’太难了,我做不起来,而今一个已经被你赶出王府的女人你也不放过,利用她对我的仇恨跟着我,想来试探我是不是真疯了?”她一直在笑,内心却已不再酸楚。
偶尔的清醒从知了口中得知这件事,她当时只听了一个开头便已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神医贺晟与她私交不错,他不相信从他嘴里得来的消息,可就连摩纳藤的话他也持怀疑,她知道,他因生存使然,骨子里不相信任何人,探明这件事他早晚会亲自出马。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找的竟然是柳如苏——
那年她刚刚从冰冷寒潮的地窖里被放出来时,正好传来燕王收复失地大扬国威的消息,点香楼里传的沸沸扬扬,其中就包括,他即将迎娶天下第一美人。那时的她手里正捏着一面残缺破旧的铜镜。
脸上的伤势因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结出的疤痕丑陋且恐怖,她看着镜中破了相的自己,她突然很气很气,用力摔了手里的镜子,不想却触动了肋骨上的伤势,顿时如万刀刺心般疼痛难受,她跌倒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在过往无数人兴高采烈地为帝国一统而弹冠相庆之际,泪眼无声。
此刻,她坐在他的身旁,却无不悲哀的想到,她,明初青是卫淮西的妻子!天大的讽刺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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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被人点破,卫策倒也没多尴尬,他不紧不慢的搂住她的肩膀,笑着说道:“当年皇兄把我从西域找回调往江夏府之时,他指着你从小到大的画像对我嘱咐说,他的这位表妹自小聪慧沉稳,加之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见识更加了得。”所以,他其实是认得她的,秋雨过后的头一次见面开始,他知道她的一切。
承元帝卫湛庶子谋嫡,自登基以来,为了玉玺以证正统之位,但凡与魏家有关联的人都在其掌握,尤其明家的一举一动更是都在他眼中。
而他既然知道明初青有这般本事,也知道事后她一定会想明白其中细节,那为何还要行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事?卫策笑着,真心夸奖自己的妻子,显得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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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你若是知道我夫妻能有今日团圆之际,当年下手会不会稍稍仁慈一些?!给彼此都留些许退路。
卫策拥紧怀里的女子,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是换了话题,“待明日我们去给你师傅师娘上柱香去吧,我将他们合葬在了羽山,与咱们的孩儿一起。”
一起睡在了如画美景中,长眠于地底。
没有想一想,初青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的就急忙摇头,“不去了。”
为什么?卫策很想问为什么,但见她推开他的手臂,转而又拿起筷子来。
初青认真的替他布菜,见他碗里的清粥未喝多少,伸手将盘里从“福禄”铺子买回来的如意小馒头给他递过去一个,“尝尝他们家的馒头,是不是一如从前的味道?”说完她也给自己拿了一个馒头,却没有立时吃,只是放在手心里细细看着……
院落里渐渐起了微风,阴沉的天空里失去了太阳的全部足迹,银杏树上泛黄的叶子随即也慢慢飞舞落下,飘飘洒洒的从二人身旁落至那一方小小的庭落里,再无归宿。
初青停下手中为燕王的布菜,呆呆的望着飘过眼前的那一片落叶,随即回头问了他一句:
“你说,师傅与雅尔师娘死后最终会去哪儿?”
卫策一愣,随即微微蹙眉,他自小到大见过太多的生死,死绝对不是他喜欢用来聊天的话题。
“他们会不会遇见我爹爹,告诉他老人家我这些年的苟且偷生,败坏了明家的声誉,那等我去了……他会不会不见我?”说道最后一句话时,卫策见她神色突然变得紧张万分,仿佛是被自己方才所说的情景给吓住,就连拿筷子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见她言及自己的死亡,卫策只觉背脊上方阵阵发冷,不由自主他扔了筷子一把握紧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瞬间透彻卫策整个心骨。
“不会,你不会死,如今我回来了,有我在一天你就要好好活着一天,决不能死。”
见他说的斩钉截铁,初青心口一紧,随即散了堵在胸口的那一口气,她看着他坚定的目光,最终叹息:
“幽冥之事,终属渺茫,即便死后挫骨扬灰不过也就是一场空而已,又有何惧?”
她安慰着自己,扭头对他笑,“更何况有你卫氏的江山给我一个废人陪葬,我开心的很。”
“那可不一定——”一个低沉含威的声音越过层层重兵把守的青竹小筑,响彻在那一方小小的庭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