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殿寝宫西侧殿。
江雅觉得她已经跪在这个汉白玉地板上很久了,膝盖隐隐作痛起来,脖颈更是僵硬到快要抽筋,可是周围还是没有一点声响。她抑制住自己想要抬头瞄一眼的冲动,死死地保持着恭敬的姿势。
大太监李全心中微叹,这已经是陛下第二次出神了,古来都道帝王无情,谁知永明帝对孝康贤皇后竟是如此缅怀。
他忍不住轻动拂尘。
“咳咳,”永明帝低低轻咳,“起吧,赐座。”
江雅艰难爬起谢过。
眼角余光扫过上首那个淡青常服的身影。昨日在主殿隔了三丈有多,根本就看不清皇帝的样子,今日相隔不过一丈,看上去皇帝应是而立之年,只是有些憔悴,但丝毫不能掩盖住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场面上的几句对答过后,殿内再无声响。
皇帝似乎依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江雅不免觉得有些尴尬,要是搁在从前,江雅绝对不吝于扮演一个自来熟,可是皇帝是一个她未曾接触过的职业,加之对自己的嗓音未免有些自惭形秽,她不敢妄动。
“听春雨说,”像是斟酌了一下,永明帝缓缓说道,“你对前事,已然全部忘怀了?”
永明帝直直地盯着江雅的眼睛,散发出江雅觉得是龙威的东西。
江雅反而淡然了,她确实是忘记了,并未说谎,“……回浣衣局后不知怎的病了一场,许是主子保佑,脑筋也清醒了些,也能开口说些话来。”
这些话,昨日太医院的陆大人也听过一遍。
永明帝不由得回想起昨日太医院院正陆济仁之言,“病例中确有因祸得福之前例,郡君也说曾伤过后颅,兴许淤血化开也难说,诊脉之时,也可察觉曾服用活血化瘀之药。咽喉,似曾用过虎狼之药,应是机缘巧合,只是部分损伤。”
陆济仁入太医院不过五年,前事不明,隐隐有一些困惑。但是这深宫中的事情,谁也说不定有什么猫腻,想好好活着,就不能好奇。
永明四年,皇后去世,太医院很多太医因故获罪,连三朝太医崔院判也不得不告老归乡。
想到这里,永明帝隐隐有些不快。
有执事太监传话说大公主到了。江雅站起身来,耳边响着春雨的冷言冷语,切莫以为你便是主子了,在陛下眼中,你只怕依旧是个小宫女罢了。
永明帝露出几分爱怜来,“快宣。”
一个看上去八九岁年纪的小姑娘款款走进来,对永明帝行礼,自称念佳。
“前些时日听说染了些风寒,如今可大好了?”永明帝温和地问道
慕容念佳柔柔一笑:“让父皇惦记了,妍母妃对儿臣照顾得无微不至,早已大好。”
转头见了江雅,目露询意。
永明帝说道:“这是西关郡君。”
北齐沿用旧卫制度,皇室后裔需年满十四后方可册封,大公主虽是独一份的尊贵,却并无封号在身。
念佳对江雅福了福,虽然大公主无爵在身,江雅还是决定还礼,念佳却侧身避过了。
永明帝嘴角露出一些欣慰的笑容来,有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
“西关郡君本是你母后旧侍,这些年一直为你母后苦修,朕深感之,所以今日才传你过来,见见礼。”永明帝说道。
念佳脸色浮出一丝慎重来,再次对江雅躬身行了大礼,再抬起头来,眼角有些微红,嗫嚅道:“儿臣也慎是挂念母后。”
江雅嘴角微抽,忙道:“大公主一片纯孝之心,娘娘在天之灵,定是欣慰,然逝者已矣,何累生乎,公主也应放宽心思,想必娘娘也希望公主能开开心心地长大。”
念佳面露异色,看了看永明帝的表情,旋即低头不语。
李全觉得脑门上冷汗直冒。逝者已矣,何累生乎?
永明帝脸色有些变幻莫测,她这性子,只怕是学的绾绾的……
江雅蓦地明白好像说错话了。她在对一个想念去世妻子的人的女儿说,你娘已经死很久了,害得你们这么伤心,不过伤心也没用,好好活着吧。
这样其实也无可厚非,可问题是这个人是皇帝,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用这个词,连太妃也不曾。
“念佳,”永明帝声音低沉,“郡君说的对。自你出生起,朕为你起名念佳,只是想念你母后罢了,这些年,我思念良多,然而终究,逝者已矣。朕也希望,你开心的长成我大齐最尊贵的大公主。”
念佳乖巧懂事,低低说道:“念佳希望父皇也能放宽心思,想必母后也希望父皇能开心。”
…………
江雅出圣元殿的时候还掐着那把汗,她觉得经过春雨的冷嘲热讽,她说话之时已经考虑再三了,没想到水还是这么深。差点淹死了。
回想着皇帝最后的赏赐,江雅又咧了咧嘴角,财富都来得不容易。
万幸啊,万幸,终于要出去了。
…………
永明帝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跟小念佳一起回了她的住处兴乐宫。当年皇后娘娘过世后,大公主炙手可热,一时**几个嫔妃暗地里较了好几次劲来表现自己的母爱情怀,结果永明帝默默地晋了当时还是妍贵人的嫔位,将大公主交由她抚养。永明九年又晋了妃位,入主兴乐宫。
妍妃出身卑微,从小进宫,年纪比永明帝大,却是永明帝的第一个女人。当时永明帝还是三皇子慕容赟之时,妍妃跟着受过一些苦。后来在永明帝刚即位之时,在**的动荡中流过一个孩子,再也不能生育。这些年只是一心抚养大公主,再不理其他是非。
见皇帝过来,妍妃的表情也只是淡淡地,仿佛是个多年的老友,倒是对着念佳一番叨念,让宫人领着去了。
“朕今天让念佳见了她,念佳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你养的很好。”永明帝老怀安慰的样子。
妍妃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但继而恢复过来,嗓音温婉,说道:“原就是陛下抬爱,臣妾只是尽本分而已。”
永明帝顿了顿,又说道:“她已经失忆了,前事一概不知,见了念佳无一丝异色。”
妍妃心中微叹,终究要跟我谈旧事吗?
“这是好事,想必陛下已经想通了吧,不然怎么会册封了她呢。”妍妃开导道。
“朕也不知道,只是这些年一直置于脑后,若不是楚妃折腾了这么一出,这些旧事也难得翻上来,也正好有那么一个契机……,大概是注定的吧,绾绾从前也惦记着让她出去,说她性子不适合这里。”
妍妃没有出声,她知道永明帝不需要她回复什么,他不过少一个听众而已,当年之事,已鲜有人知内情了,才找到了兴乐宫。
“西关,朕便是在西关遇到了绾绾……。”永明帝沉浸在回忆之中,“十几年了,物是人非……”
妍妃娘娘虽然出身卑微,但显然规矩甚严,兴乐宫静悄悄的,只有阳光透过窗棂,形成一些碎碎的剪影。
也照着一个回忆往事的皇帝。
见日头渐起,妍妃起身亲自沏了一杯六安瓜片,柔声道:“陛下莫要再为这些小事伤神了,这大齐上上下下的大事还靠陛下定夺呢。”
永明帝一怔,回过神来,“你说的对,这几日因着春……,西关郡君的缘故,总有些怀旧,以后,不会了吧。”
看着妍妃脸上欣慰的笑颜,永明帝不由会心一笑,看来是来对了,有些事,说一说就好了。
心思一转,想起另一件事情来,“听人说,前几日,楚妃曾到过你这?”
妍妃点头道:“嗯,楚妃妹妹一向深居简出,我们少有交情。她来我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念佳,前几日在御花园中遇上个小兔子,很是喜欢,后来有宫人说是楚妃娘娘爱宠,才念念不舍的还给人家,楚妃妹妹知道后,特意亲自给念佳送过来一个,和念佳说了会话。”
永明帝点头,这些都已有人回报过,不过再听一遍罢了。
妍妃又说道:“宫中都道楚妃妹妹深得陛下宠爱,心比天高,臣妾倒是觉得很是和气呢。”
永明帝眉头轻皱,“她是南楚公主,难免有几分傲气在吧,朕不过怜她和亲罢了,再者大齐正与西岐交战,南楚自是不容小觑。”说完又挥挥手道,“罢了,说这些给你干嘛,她说春喜冲撞,朕本不疑有它,只当她偶然任性,但随即又来了你这,朕是不得不疑,担心她是否有了些其他心思,所以问问。”
孝康贤皇后过世后,永明帝对宫中其他嫔妃都是淡淡的,谈不上偏爱。自去年楚妃进宫后才有些改变,但也确实没有达到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地步。他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楚妃若愿意一直这样淡淡地深居简出,他不介意一直这样对她有些偏爱;但她若是生了其他念头,对念佳有了加害之意,也就留不得了。
“楚妃妹妹进宫不久,又不常走动,旧事应是不知的,但若有不利于念佳的话……”妍转而肃容道:“陛下放心,臣妾岁不才,但好歹念佳叫臣妾一声母妃,臣妾定会护得她周全。”
永明帝满意地点头,转而说道:“难得晦日无事,今日朕便在兴乐宫用膳吧。”
妍妃展颜一笑,忙吩咐下去。
有永明帝身边执事太监匆匆回禀道太妃娘娘已宣了西关郡君荣景宫用了午膳后再行出宫。
永明帝神色凝重,低低说道,“既然如此,朕也去凑个热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