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小K过了一年让他倍觉幸福的生活，现在马上要抽骨髓了。
一辈子过得窝囊囊的三十八岁的法官小K，一年前终于找到了一个纯静得让他觉得如天仙似女大学生。法官小K高兴得屁股颠颠的，笑得嘴都合不拢，眼睛眯成一条线。逢人就把女大学生的玉照从皮夹里拿出来让朋友们看。那表情自豪得仿佛全世界就是他最幸福。有人看了照片后说，别看小K平时不起眼，可女朋友寻得掼阿拉家子婆好几条马路。有的平时就不把小K放在眼里的说话就冲了：小K，侬憨大真有憨福，癞蛤蟆真的吃到了天鹅肉。侬要当心，不要哪天被女朋友掼脱。看到朋友们羡慕的眼神和话语，尽管有些话过份了点，但法官小K没有生气，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自从寻到这个女朋友后，小K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一直做内勤工作的小K向领导提出，一定要去办案子。领导疑惑地看了他半天，小K拍着胸脯说，我一定会干出个样子来。再说了，我一个助审员老是让我做内勤也不太合适。领导想想案子也实在太多，小K那么想干，或许还真能练出来。先让小K办最简单的案子吧。小K没有辜负领导的希望，认真审阅所有材料，再找老法官谈自己的想法，案子办得很漂亮。领导眼里闪过惊喜。同事们都为小K的进步而高兴。小K自己心里也是从来也没有如此灿烂过。
可是现在小K却要抽骨髓了！这还得从他认识的这个女大学生开始说起。
那是一年多前的一个夏夜，小K加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为了让自己的心情高兴起来，边走边哼起了曲子。他走到一个拐角处，忽然听到有低低的哭泣声从不远处传来。小K就停止了哼曲，竖起耳朵。他看到路边花园的石椅上坐着一个姑娘，在哭。那哭声凄伤得让他心里也跟着酸酸的。小K走了过去。姑娘紧张地站起来，小K对她说不用害怕，说他是法官，有什么困难跟他说。小K很郑重地从口袋里拿出证件给姑娘看。姑娘看看证件又看看小K，犹豫了一会儿说出了原因。
姑娘叫玲儿，从湘西穷困地区考上大学。家里在她读高中时已经负债累累了。为了付学费，玲儿卖过血打过工，可读了三年后实在没钱也没有一个好身体再读下去了。她只得休学。玲儿想找份工作，挣点钱后再续学。可是一年下来，她没有挣到什么钱，身体也弱得不允许她再去卖血。眼看着大学没法读下去了，玲儿伤心至极。玲儿想大学是不能不读的。这天晚上在这个花园里玲儿作出痛苦的决定：出卖青春。
三十八岁的法官小K从小就默默无闻，读书期间成绩总是及格水平，任何其他方面也都是落在最后。班上的同学几乎想不起有这么一个同学。高中毕业后，大学自然没有考上，他被分配到一个军工厂工作。进厂没几年，法院到工厂招干，那时法院工资很低，就是去当干部很多人也不愿意去，但小K却很想去。小K这点脑子很清楚，干部总比工人要好，尽管眼前工资是低了一点。小K就这样进了法院。小K一直对大学、读大学的同学和读大学的人是很羡慕和敬佩。小K看着玲儿，半晌说：
“别哭了，小姑娘，大学一定要读。明天我就去交学费。”
小K说完这话，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
玲儿惊疑地瞪大眼睛：“我没钱。”
“钱我明天给你送去。”
“这怎么能行？”
“这怎么不行？你若觉得不行等你大学毕业有钱再还我。”
“……”
小K这么说着，心里涌满了英雄感。“你不用怀疑我，你在这世上遇不到这样的人是不是？你现在就遇到了。”昏暗的灯光下小K看到玲儿纯净的眼里滚出泪水。
三十八岁的法官小K，女朋友谈得和他的年龄一样多，却没一个能和他保持一个月的关系。小K的心已变得麻木了。但日子过得也蛮自在。法官小K认识了玲儿后，麻木的心开始复苏。他觉得若让玲儿成为自己的女朋友真是太好了。小K这么想着心里立刻涌满了爱情。一会儿小K又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之嫌。他对自己说，小K你这样很不道德。玲儿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你想想看，你配得上这个如仙女一样的大学生吗？你以为你给玲儿出学费你就可以这样想了？你太不像话。小K这样狠狠地批评了自己。
玲儿重新读书后，心里充满了对法官小K的感激。她记住了小K的话，学习非常用功。教授教的课程全部学懂后她每天还到图书馆去用功读书。每天学习到很晚。每天晚上临睡前，脑中全是法官小K。小K那张憨厚的脸像太阳一样温暖着玲儿那颗伤痕累累的苦难之心。每天晚上对法官小K的回忆慢慢地演变成对小K的思念进而产生了爱情。玲儿便在周末给小K打了电话。玲儿在电话里有些怯怯地问小K能不能出来。玲儿想，小K有家有小孩一定很忙的。没问题，没问题。小K没等玲儿说完就急急地回答。玲儿没想到小K回答得这么干脆。
他们便在风景秀美的公园门口碰头。公园美丽的景色让平庸的小K和学计算机的玲儿也产生了许多遐想和诗的感觉。刚开始他们话不多，他们不断地散步又常常在湖边或小树林边的石椅上坐下。玲儿心里温暖如春，生活给她心灵上的那些厚厚的伤痕上的血痂在这温暖中软化。玲儿的眼睛常常失神地虚望湖水或者绿油油的草坪，心里尽情地享受着这温暖的幸福。小K心里不断涌出让玲儿成为自己女朋友的欲望，这么想的时候小K总是双手发颤地偷偷地看玲儿那张纯净的脸，心里流过过去三十八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和温馨。实际上玲儿的脸色很灰很苍白，身体也很羸弱。但小K因为心里全是对玲儿的爱情，玲儿这张实际上看上去很羸弱的脸被小K想象成了仙女一样纯净。想象的力量是巨大的。小K就在这种想象中过着幸福的生活。小K又偷偷地看玲儿一眼，手抖得更厉害。他想说些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公园的秀美景色陪伴着他们幸福的平静。实在闷得时间长了，小K就问些无关痛痒的话。
“最近学习紧张吗？”
玲儿也悠悠地说：
“还可以，不算很紧。““身体还好吗？““还行……”
小K这时会很认真地看着玲儿：
“你的脸色不太好，学习紧张要注意休息。”
“嗳，我注意休息。”
“还要注意营养。”
“嗳……”
“每月的钱你都得吃完。”
“嗳……”
玲儿这么回答的时候眼神一直望着前方。这时她回过头来看着小K：
“法院的工作很累，还要照顾家庭，你也要注意休息。”
“我还没结婚，女朋友也没有。”
小K心里莫名地流过欢快。
玲儿吃惊地看着小K：
“是要求高吧！”
“没有没有，是姑娘们看不上我。”
小K的脸上有些尴尬。玲儿转过头看着湖面，悠悠地说：
“哪个姑娘找到你，她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小K心里热得发烫：
“我没这么好没这么好。”
“你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好的人。”
……
从这天以后，玲儿和法官小K心里仿佛有了新的希望。玲儿忧郁的心里忽然照进了一缕新的曙光，她心情快乐了许多。上课、学习、做作业时心里仿佛都有只幸福的小兔子在跳跃。从来没心情唱歌的玲儿有时会在宿舍里哼起小曲，同学们都惊讶地看着玲儿说，玲儿是不是遇上大喜事了。玲儿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她没说话，竟自上床睡了。从这天起，常常会有很美好的梦伴随着玲儿度过长夜。小K呢，他的干劲更足了，案子审得又漂亮又快了。每周的政治学习会上，领导常常表扬他。
小K和玲儿开始恋爱了。他们的足迹印遍了节日的公园、江滨花园、商业大街、夜晚幽静的小巷。玲儿对小K说，她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幸福过，她这辈子一直在沉重的压力和苦难中生活。小K说，他这辈子也没有这么幸福过，他这辈子一直过得很平庸很窝囊，是玲儿让他觉得生活的欢乐和美好。玲儿说，她现在觉得很踏实很平静而且很幸福，她好像已经看到了未来美好生活的曙光。这都要感谢小K。玲儿说，她真的非常感谢他，他使她再生。小K说，玲儿你让我感觉我像个男人，像个英雄，像个法官。他们就这样互诉衷肠。
周末，玲儿让小K陪她去森林公园，在森林公园的大草坪上，他们俩悠然地躺着。恋爱使玲儿纯净，脑中充满诗的感觉。天上飞过两只小鸟，玲儿说，我变成一只小鸟就好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天上飞，饿了就到大地上找些吃的，吃饱了再自由自在地飞翔，什么烦恼也没有。法官小K说，那我也变成一只小鸟，和你一起飞，那样不仅可以保护你，而且我也什么烦恼也没了。玲儿悠悠地说，你看那蓝天白云多美，生活也这样美好多好。小K说，将来生活会美好的，玲儿，我一定会让你生活得幸福。玲儿听了眼泪流了出来，太阳照在玲儿的泪水上反射出晶莹的光泽。我现在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玲儿轻轻地说。我以后一定会做个好妻子的。小K激动地说，我以后要让你觉得更幸福，让你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小K支起上身，满脸通红地盯住玲儿。等我大学毕业，我找份好工作，那时我们结婚，我要为你生个儿子，上班时我们一起把儿子送到幼儿园，下班我去把他接回，然后，你带着儿子我做饭，饭做好了，我们一起围着桌子吃，儿子会不断地和我们闹。一直到晚上哄他睡觉。这样的幸福生活多美啊！玲儿轻缓地说。玲儿的表情一直是忧郁的。小K听着浑身激动幸福，心脏像有只小兔突突地急跳。小K恨不得明天玲儿就大学毕业。小K忽然觉得玲儿从来也没笑过。小K心里充满了想看看玲儿笑的样子。小K觉得玲儿笑时一定很美。小K说，玲儿，我从没见过你笑，你能不能给我笑笑。玲儿看着小K，看到小K真诚的眼睛。玲儿把眼光移开，想笑笑，可玲儿怎么也笑不起来。可玲儿分明觉得心里是十分幸福和快乐的呀。但玲儿还是笑不出来。玲儿不会笑了。小K自从认识你后我真的很高兴很幸福。可不知怎么，我不会笑了。我心里想笑，脸上却笑不起来。玲儿这么说时，眼泪又滚了出来。那就别笑了，别笑了，只要你心里高兴就行。小K紧张地说。我真盼望明天就毕业，明天就能工作挣钱，我挣的第一个月的工资就要为你买一块手表，若钱不够，就等到第二月给你去买，去买块瑞士的“浪琴”表，是机械的不是石英的，机械表戴一辈子都不会坏。样子我也已经看好了。就让这块“浪琴”表作我们一生爱情的见证。只要这块“浪琴”表不坏，我们的爱情河就不会干涸。玲儿说话时眼睛始终遥望着天上的白云，表情淡泊得没有一点表情。
玲儿终于大学毕业了并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可刚工作，玲儿就病倒了：她得了急性白血病。玲儿自己不知道，非常虚弱地躺在床上。小K强装笑脸陪着玲儿。他找医生要抽自己的骨髓，小K知道，白血病只有移植骨髓才能得救。医生说这也要看是不是相配。小K说，那先抽出来看看。医生替小K抽了血，一化验，正相配。这可是万分之一的概率。这证明我们很有缘。小K很高兴。医生说，就是相配也要等也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小K的骨髓移植到了玲儿的骨头里，但玲儿依旧很虚弱地躺在床上。半年后还是死了。玲儿死前一直呓语般地说：我以后要为你生个胖儿子……
一直沉默的小K抱着玲儿的骨灰盒回到家里，忽然笑眯眯地对他妈妈说：以后玲儿要为我生个胖儿子……
2001年2月上海广灵二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