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桥头的杨再兴已经成为了一座站着的丰碑,在他的身后,是三百壮士的遗体,是他们用鲜血为自己铺就的冲锋之路。他的面前,是三万引弓待发的金军,然而他们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们对桥头那个天神一般的男人的畏惧。
其实杨再兴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用左手抓着桥头的石栏,右手的银枪杵着地,这样才能保证他不会倒下去。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向前一步,虽然他看到那个身穿金甲,胸前戴着金狼头的金军统帅距离他已经是如此之近。
身上插着的上百只羽箭,几乎放干了他的鲜血。因为失血过多,他的眼中已经是一片迷离,除了王旗下那耀眼的金光,他已经看不到敌军手中的弓箭。他也听不到了,听不到桥洞里呼啸的秋风,听不到敌军阵中因为恐惧而发出的怯怯私语,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微笑,那涂满血污的脸上现出了两道白白的牙,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面对着死亡的人何以如此洒脱。
“巍巍深山,悠悠千年,壮我族魂,不死不还!”
“巍巍深山,悠悠千年,壮我族魂,不死不还!”
杨再兴一遍一遍的低声吟唱着自己的族歌,歌声以似乎把他带回到家乡的雪峰山,带回到那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是伴着这低沉的歌声,杨再兴回忆起了自己人生中的一幕幕。
他想起了父亲在他离家时对他的谆谆教诲,“再兴啊,为父老了,不能再带着大家上战场了,以后飞山蛮一族就交给你了。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照顾好你的母亲。你虽然是个苗人,可我们却是杨门之后,虽然朝廷待我杨家多有不公,可是你却永远不能忘了,你学的枪法是杨家枪,你身体里流的是杨门血,莫忘了我杨家的忠诚与勇武。”
他也想起了初识岳飞时自己杀其胞弟,岳飞却能对自己说的那句:“吾不汝杀,汝当以忠义报国。”从此以后自己在岳字大旗下征战了十几年,杀敌无数。
他也想起了初识岳云之时,自已与这个小上自己十几岁的年轻人击掌盟誓,共同约定:“胡虏不破,誓不还乡!”的誓言。
思考之间,或是一瞬,或是千年!
金军王旗下的兀术,撒八孛堇以及另外两位万夫长都已经被杨再兴的英勇所震撼,久久不言。过了许久,兀术才指着杨再兴说道,“本王以前以为汉族除了西楚之霸王,魏之冉闵外再无英雄,如今看来,是本王错了!”
兀术是多么的爱惜眼前的这员悍将,如果这是在辽北女真诸部混战的战场上,他一定想尽办法招降此将。可是,如今自己与宋人进行的却是一场灭国灭族的战争,民族大义之前,如此血性的汉子怎会屈膝?
其实兀术内心虽然崇拜汉人文化,可是却从来轻视宋朝的战力。也许汉人在汉唐之时尚能卧马扬鞭,指点江山。可是到了宋朝,骄奢淫逸的生活已经让汉人失去血性,而地处苦寒之地的女真勇士在百年的苦难史中越战越强,这也是支撑所有女真族人敢于与大宋这个强大自己十倍百倍的敌人亮剑的原因。
可是如今,桥头的这位勇士却用一己之力打碎了王帐突骑这只女真精锐的全部尊严,让不可一世的女真人知道了汉族战士的血勇,也知道了面对真正的死士,自己也会害怕,也会逃跑。
“如此壮士,也许战死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吧,本王就成全了你吧!”下定决心的兀术举起右臂,轻轻挥下。
顿时,万箭齐发!
杨再兴突然发现,自己眼中的那点金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天黑压压的箭雨向着自己袭来。他不在回忆,不在犹豫,而是用尽刚刚积攒起来的体力,燃烧尽自己全部的生命力,朝着印象中金军主帅所在位置发起了最后一击。
杨再兴挺起胸膛,左手依旧扣紧桥栏,微微前进了半步,将自己的身体拉成了弯弓,以铁枪为箭,掷出了惊天的一击。
杨再兴终于使出了杨家枪的最后一式,这一刻,他想起那个跟自己学习枪法的少年,不知他能不能帮助自己实现未尽的誓言。
“斩将!”
空中飞驰的银枪,如闪电般破开了黑暗,那黑暗是杨再兴眼中迷离的血色,是面前万千羽箭织成的黑幕,也是家仇国恨笼罩在每一个汉人头上的阴云。
似乎所有汉人的力量全都集中在了这含恨一击上,奔驰的铁枪在空气中带起了呼啸的风声,擦出了绚丽的火光。这一枪穿破了时间,穿破了空间,穿透了前排金军骑兵的尸体,穿透了那个高高端坐在马上的金军将领。
这个被银枪穿透的将领并不是兀术,而是骑马跟在兀术身后的万夫长撒八孛堇,长枪从他的前胸贯入,后背穿出,枪中包含的巨大力量将他掀下马去,直直砸在了兀术的王旗旗杆上。
“卡啪!”一声巨响,儿臂粗的旗杆被撒八孛堇的尸体硬生生撞成两截,那面绣着‘完颜’二字的金黄大旗直直倒下。
在古代的战场上,一支军队主帅的战旗即是灵魂所在,也是指挥军队进退的信号。帅旗进则全军突击,帅旗退则鸣金收兵,如今帅旗却倒掉了,如此情况只会在主帅阵亡或是全军溃败之时才会发生。
金军顿时一片大乱,三万骑兵组成的大阵开始出现骚动,人推人,马挤马。站在外圈的骑兵想策马到帅旗边一探究竟,朝着里面猛挤,而内圈的一些骑兵以为战旗一倒就是要撤兵,拼命的向外飞奔。
此刻的兀术,无疑是从鬼门关边上转了一圈。刚才那到莫可抵御的银枪就在自己耳畔划过,贯穿了身后的撒八孛堇。
这么近的直面死亡,对于兀术来说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自从父亲完颜阿骨打死后,成为亲王的他已经不再亲自上阵搏杀,可是此刻,从撒八孛堇身体里喷洒出的鲜血飞溅到了自己的脸上,让兀术说不清此刻内心是一种什么感觉。
是恐惧?是愤怒?还是对桥头那个男人的敬佩?
此刻站在桥头的杨再兴,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承受了万千羽箭的攒射。身上破损的盔甲无法再为他提供任何的保护,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自己的胸膛了。
上千支羽箭命中一具躯体,那时一种何等壮烈的画面,羽箭射中时带飞的不仅仅是鲜血,还有他的骨肉。可是他虽然身中千箭,可是他依旧傲立在桥头,身上五十斤中的盔甲没有压倒他,千支羽箭的重量没有压倒他,三万敌军的气势没有压倒他。他依旧睁着眼睛望着北方,因为北方有他的同胞,宋朝的故土;他依旧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因为即使失去了生命,可他依旧是个战斗中的战士。
桥头站立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根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