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桂芝静静的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双眼深凹，眸子底处迸发出两束慈祥的光，照在孩子们脸上，那么凄切，那么忧沉。她眨巴着眼睛，时不时磨几下嘴，偶尔吞下口水，滋润心满意足。可是孩子们望着她的眼神，就像望着救护车顶上的信号灯，发出急促的哀鸣：“痛死了，痛死了，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让我走吧，让我走吧，走了就解脱了，走了就解脱了，------。”
金建国心疼极了，赶紧走上前，情不自禁的跪在母亲床前，握着枯瘦的手，哀求道：“娘娘，您的病需要手术，赤北空山做不了，我们带您去首都，申城，还是深圳------治病，我们想遵从您的意见。”
金建国说完，就把母亲的手在自己的额头亲了一下，然后和弟妹带着乞盼的眼神望着母亲枯瘦的脸，等待回答。
赵桂芝坚定的眼神在每一个孩子身上探触，倾听，嗅查。金建国的问话，哪怕等到年打春，她都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嘴角不停的抽搐，眼睛眨了几千下几万下，就是不说话，有难言之隐的情形。如果嘴角不抽搐，不眨眼睛，就像要停止呼吸了。孩子们轮番上前，好话说尽，转院医治，她就是不说话。大概过了三刻钟，老人终于说话了，她说：
“我那里也不想去！”
然后又眨了几千下，几万下眼睛，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就是说不出委屈的话。其实，她在心里默默的念叨，儿女哪能听得见。我只有打开窃听器，把老人要说的话播给大家听：
“孩子们，我知道自己的病，村里李大娘就是得这个病死的。你们回来得这么齐整，人人脸上都写着痛字，很明显，我是无药可治了，你们也无药可治了；但是，你们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在做无谓的挣扎，安慰你们的孝心。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有盼头的事你们不争取，没有希望的事却来瞎忙活，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
你们嘴上不跟我说病情，瞒着我出自一片孝心，我不跟你们计较。可是，我现在还不糊涂，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来日不多了，要离开你们了，你们害怕了，是不是？
其实，我觉得挺好啊。早走早遭罪，你们也早解脱。既然你们跟我装聪明，那我就给你们装糊涂，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要求也不答应你们，慢慢跟你们耗，慢慢跟你们磨。只要我嘴上不叫苦，只要我心里不糊涂，忍着一切不适，你们也就不会不坚强。我也知道，我越是一言不发，故意装好人，你们心里就越难受，脸上就越痛苦，这叫无声胜有声声声都是爱啊。这样也好，我要让你们明白：迟来的爱不但需要理智，而且需要沉思。既不能要求，也不能随意离开，这就是生离死别的痛苦。或许我叫唤几声，或许我大喊几句，或许我使唤你们，把你们忙得团团转，良心不但好受，内疚也会得到安慰；可是，我压住心里的痛偏不叫，偏不喊，偏不和你们说话，让你们慢慢去思考人生倒底需要啥。你们站在这里，对我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孩子们，现在你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说也不是，做也不是，这就是依依不舍的生死情吧。”
儿女身上流淌着母亲的血液，儿女心连着母亲心。赵桂芝的疼痛痛到了孩子们的心窝里去了。金建国眼窝里滚出泪水，望着母亲轻轻的说道：
“母亲，小时候我们听您的话，长大了我们还听您的话，这次您听我们一回好不好？”
孩子们望着老人，眼里全是期待。母亲，您就答应我们吧，自从离开赤北空山，也就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照顾过您。在您年老的时候，我们没有为您洗过一次衣服，盛过一碗饭，端过一杯茶水，坐在一起摆过一刻钟龙门阵；而今，您高大的身躯像婴儿般大小躺在了我们面前，我们该怎么办？母亲，我们望着您就想哭，只想把积压在心底的话说给您听；然而，您像落山的太阳，没有时间听我们诉说了，留给我们无限的追悔。母亲，我们望着您，只有干着急，只有抹眼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即使有话，也只有压在心底千百次默念。还好窃听器无处不在，把金家儿女对母亲要说的话，完全记录在下：
“母亲，我们为了工作，为了钱，为了有个家，只有背井离乡在外打拼。原以为我们幸福了，您就开心了，就是对您最大的孝敬；原以为我们出席，您就有了脸面，没想到这是最荒唐的想法；原以为您不会老，您不会生病，等我们实现一切愿望的时候，再回来陪您、爱您、关心您、照顾您，现在看来我们错了，我们大错而特错了，孝敬老人不是拥有财富，而是拥有时间陪伴，我们还有时间陪伴您吗？母亲，我们现在明白了，事永远做不完，钱永远也挣不完，您留给我们陪伴的时间眉在眼前，您等不到我们停下脚步的时候就得走。母亲，在您还能走动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和您一起走？当您不能走的时候我们好想和您一起走，您却不跟我们走了，这叫我们情以何堪？
母亲，我们错了，您就原谅我们吧。难道您对我们彻底失去信心了吗？难道您放下我们就要离去了吗？您就答应我们这点心意吧——离开赤北空山去治病。你就给我们一次机会——去大城市治病。在您人生最痛苦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让我们为您分担一次好不好？让我们为您出一把力可不可以？您就感受一下养儿育女的甜蜜和自豪吧我的母亲！
母亲，您还记得吗，曾经您给我们说：‘朋友请我们吃三次饭，哪怕我们再拮据，哪怕赊账，也要还朋友一次席。’母亲，我们记住了您的话。您一生为我们付出那么多，难道您就不要我们还您一次席吗？就不要我们报答您一生养育之恩吗？母亲，您就相信我们一次吧，给我们一次机会吧，我们求之不得为您服务一回。只要您需要，只要您愿意，只要您发话，我们可以把生命奉还给您，毫不犹豫。
母亲，您就答应我们吧，跟我们去治病。我们真心爱您，疼您，要您长命百岁。您我们给您跪下了-----。”
金家儿女整齐的跪在老人床前，望着她，乞求她同意转院手术。窃听器现实一片空白，然后继续播报：
“------，母亲，您为什么不给我们做事的机会？您看看我们，您这么多孩子围着您，看着您，盼着您，守着您，您就站起来吧，站起跟我们走吧。记得小时候，我们第一次站起来走路，您的眼泪都流出来了，那是多么幸福啊！母亲，您为什不站给我们看？难道我们的行为使您寒心了吗？
母亲，您病了我们得尽心尽力给您医治，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受苦受累，不能眼睁睁看着您痛苦的离开我们。母亲，您知道吗，现在，此刻，我们的心里有一把刀在绞，追悔之刀绞我们的良心——孝敬老人是中华传统美德啊。
母亲，我们不全心全意给您医治，我们会追悔一辈子啊！老天爷会诅咒我们！我们不怕老天爷诅咒，也不怕追悔，关键我们也在生养，将来他们依葫芦画瓢，我们该------。
母亲，乌鸦还知道反哺，羊羔知道跪恩，何况我们是您孩子，就更应该孝敬您啊！没有任何理由听之任之。母亲，您看看吧，您这么多孩子不给您治病，还有什么脸面见世人？更无脸面为人父母啊！母亲，您十个孩子不给您病，天下母亲不寒吗？一个孩子照顾不了您，负担不起高昂的医药费也就罢了，而我们这么多人，个个健康，都有余钱，您还担心什么心吗？母亲，求您给我们一次机会，就一次机会好不好？
曾经我们不懂得珍惜，把名利，金钱，家庭，事业看得太重，现在我们不是明白了、醒悟了、懂得了吗？您就给我们一次机会吧。娘，您真的不给我们机会吗？您真不答应我们的请求吗？难道您真要我们遗憾一生、痛苦一生、自责一生吗？我的母亲，您就跟我们走吧，跟我们一起去治病吧！我们给你跪下了------。”
孩子们跪在老人床前抹起眼泪。
赵桂芝又眨了几千下几万下眼睛，嘴唇颤抖一阵后，然后斩钉截铁的说道：“现在，我的身体未必听你们的话，也未必听我使唤，你们能回来看我，我心满意足了。你们过去听我的话，让你们受委屈了，等我眼睛一闭上，你们就自由了，不用听人话啰！”
说完，赵桂芝心事重重的闭上了眼睛，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金国平跪着上前，眼泪汪汪的说道：“娘，您得好好的，我们给您找最好的医生医治。”
赵桂芝听得三儿子的声音，猛的睁开眼，盯着他的眼神全是疑惑。她要他立即回答她似的问道：
“金国平，你别打岔。我死了，你还听话吗？听谁的话呢？”
金国平抬头望着母亲的眼睛，往事立即浮现在眼前，他低下了头，轻轻叹了口气，又勇敢的抬起头来，正好和母亲对视，一束温暖的光钻进他的心窝，眼泪情不自禁的狂奔而出，慌忙的用手心手背抹了一把泪水，握着母亲皮包骨头的手，依依不舍的回道：“我啥时候都听娘的话。”
他回答的语气全是挽留母亲之意。
“我都死了，你还听我的话？你看不见我，就听不见我的声音，你拿什么听我的话？告诉你们，”孩子们像一群鸡伸长脖子，望着老人，听她说道，“我死之后，你们要听国家的，要听党的话，必须听她的话！只有听她的话你们才不会后悔，才不会走冤枉路。你们给我听清楚了吗？”
赵桂芝听到孩子们回答“听清楚了”以后，就把头侧向一边，对他们参差不齐的回答，表示极度失望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