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毛很轻易地发现了目标,就像它很轻易地从哨棚里逃出来一样。前面隐藏着的一头野猪,被狮毛轻易识破了,那是一个人。狮毛并不去思索对方为什么像一头野猪,它简化了许许多多的繁文缛节,扑上去就是一口。
遗憾的是我的训练方法与这个檠犬学校的裎式有区别,他们训练的是要咬住对方的手,夺下对方的武器,我要求我的狮毛不管三七二十一,首先要一下子扑倒对方,哪儿方便就咬住哪儿。
突然出现的情况是隐蔽者完全不曾预料到的,他开始以为出现了狼,眼看着搜索部队上来了,他慌忙之中先给了这野兽致命处重重的一拳。
这场演习进行得不理想,事过之后,大家不免哈哈一笑。
我的狮毛挨了重重的一拳,躺倒了,退下来了,但它仍然沉浸在那热血沸腾的激情之中。它很满足,很快活,虽身受重伤,却死而无怨。不管是人是兽,嘴啊,这是一个极羈吞食生命的无底洞。
由于鸡群的安届乐业,或者说主妇们同狐狸的战争由干狮毛的干预而轻易取胜。厨房里的储蛋盆里始终积满了鸡蛋。因此,狮毛在村子里享受到了极髙的恩宠。不管它走到哪里,所有的大门都随时向它敞开,主妇们扔给它大块大块的腊肉和美味的骨头。开初,狮毛显出富有教养的身分,只远远地望一眼,耸耸鼻子不肯就餐。因为我觉得一只警犬是不允许走进任何一家厨房的,它必须过着清贫的生活,更不能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去拾取一节骨头。
有一天,我从山上归来,正碰上有人向狮毛扔骨头,我急忙喊叫起来:“住手!”
“怎么回事呀?男子汉。”
“你知道吗,它不是你喂的那种看门狗,它是不能吃零食的。”
“没长牙齿吗?”
我向这些成天只希望尽量多地朝她的小孩子、鸡、鸭、猪……的嘴里填食物的妇女们说广懂吗?这是军犬的后代,是经过训练的狗,它吃东西可不能像你,得有命令……”
“啊呀呀!读了几本书,喂的狗都是格外的一本经啦。”
当然,这种解释是很费唇舌的,而且毫无作用。她们只羡慕狮毛对我的忠顺,地们以为多给狮毛丢几块骨头便能得到这种友谊。
猎狗狮毛不去贪嘴,可让巴耳朵捡了便宜。巴耳朵的鼻子虽说终年伤风,它对于食物却特别地灵敏。它突然对巡视村庄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只要狮毛一出动,它就尾随其后。5”
如此天论日久,有两个尖锐的疑问摆到狮毛的眼前来了:为什么巴耳朵不必听到命令就珥以窣用一切食物?为什么巴茸燊可以木去同狐狸作战?当然,狮毛根本不能像人一样迸行思考,它对问题只能通过比较,通过经验的积累来进行思维。
狮毛的疑问没有及时得到解答,又被巴耳朵对食物的饕餮所吸引,它开始漠视我的命令了。我做好了饭,常常要等很久很久,它回来之后并不显得饥饿,而且对我的殷勤无动于衷;它有时一面吃着饭,眼却还盯着窗口,它已经把厨房―妇女们经营的食品工厂一看作人间天堂,它极希望能像巴耳朵一样随意闯进别人的厨房里去,哪怕走进去一步;它甚至公开地把那些吃不完的骨头衔回髙坟台,在放哨的时候趴下来津津有味地啃嚼。
女人啊,当她们细心的时候,比男人细心十倍,可是当她们粗心的时候,却比男人粗心百倍。她们全然看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们只知道将过剩的感情一股脑儿地向猎狗狮毛洒泼。
小毛病一沾上,麻烦就来了。那大漆树下的蚁穴,开春时节,只不过鸡蛋大小的洞口,由于鸡群的钢牙利爪拼命地扩充,现在已经有碗口一般大小了。那些蚂蚁为了生存也就拼命向深处挖掘,青郁郁一棵大树,如今已枝叶凋零了。我不能让我的猎狗也这样垮下去,它有好的血统,受过良好的训练,村子今后不能没有它呀。我于是逐家逐户地向主妇们呼吁,请求她们立即停止向狮毛抛掷任何食物,我果断地把巴耳朵驱逐了,我不允许任何人在我辛辛苦苦修筑起来的堤坝上抅洞。
为了挽救狮毛,我又狠狠地揍了它一顿,我始终认为皮由之苦是催人猛省的良药。当然,我再不会打它的脑袋和真子的。
挪毛一方面感到恐惧,一方面又感到委屈。挨打之后,它认为这只是说,不能当着主人的面吃骨头,背了我,它仍然死死盯着别人的厨房。它不明白那些鸡群为什么对蚁穴如此钟情,待它吃过几只蚂蚁之后,它竟然专心致志地代替鸡群来守候在蚁穴边了。
不管是人是兽,嘴呀,这是一个极易吞食生命的无底洞啊!我不想去干涉它,我要让它哭个够,这像是某种哀悼,也可能是一种警醒。
猎狗狮毛在村子里迎接第三个冬天了。当第一朵鹅毛雪花像一蓬晶莹的降落伞随着凛冽的寒风飘飘摇摇降落到髙坟台上的时候,冬天就这样一下子压盖过来了。远山近岭,树木房屋,眨眼间陷进了冰雪的世界。
大漆树经受不住积雪的重压,在夜里咔嚓一声断裂了。蚂蚁提前搬了家。倒地的树只是一个空壳。老狐浬在山林里猛然断了炊烟,当饥火无法浇灭的时候,它也变得胆大包天了。村口的一只白母鸡被老狐狸咬断了喉管,隔不几天,又一只黑母鸡失踪了。母鸡神不知鬼不觉失踪的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十多起。主妇们开始震惊了,她们一个个又跑到我这里来叫喊、咒骂。可是,叫我又怎么办呢?膨毛现在已经大腹便便,那扫帚式的大尾巴一发胖,就只好成天垂在后胯之间。连战旗都举不起来了,怎么打仗?特别是很长时间没有同狐狸较量过,久居會房的士兵对干野地作战一时难以适应了。而狐狸却世世代代、日曰夜夜在努力重复若、发展着它们的祖先在野生环境中所具有的那些长处,磨砺着它们最为:!:要的器苜一灵敏的鼻子和强健的四足。狮毛呢,跟巴耳朵一样,“心志”未“苦”,“筋骨”未“劳”,丰富的熟食使得鼻子也伤风了。
善良而浅见的妇女们开始尝到了她们亲手种出来的苦果子。“是谁不听我的劝阻,向我的猎狗投掷骨头?是谁把我敏悍的猎狗搞得臃肿不堪?”在我愤怒的反诘之下,她们偃旗息鼓了。
我竭尽全力想使我的猎狗振奋起来,我计划着亲自带领它去追击狐娌,带领它去爬山,强迫它去山林里围猎。我先要把它的生活习性改变过来,然后,我要它瘦下去,瘦下去,把多余的肉通通扔掉……正在这时候,警犬学校的教官们第二次来到了山村,他们带了警犬进行雪地演习。这一次,我决不能放过机会,我一直保证说,我的猎狗狮毛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制造乱子了,我说我的狮毛对箬犬的生活是如何如何地向往,那个小胡子的中队长终于同意了我的请求,允许我的狮毛跟随部队一起前进。
可是……狮毛跑不动了,和那长期处于夜生活的磨砺之中行走如飞的狐狸来比,它要逊色得多,就是同这群当年被它远远抛在后头的真正的芳犬来比,它也望尘莫及了。
漫天皆白,有一个黑色的圆球在雪地上拼命地滚动着,挣扎着。它掉队了。眼看着一队英俊的赘犬呼啸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山梁那边了。猎狗狮毛心有余而力不足,它羞愧地回到它的髙坟台上去了。
密林深处枪声大作,传来一阵阵警犬激昂的叫声。狮毛突然踞坐起来,浑身战栗,它那已经伤风的鼻子指向高远的天穹,长声长气地哀号起来。村里人从来不曾见过狗的哭叫,一齐走出家门,望着高坟台上,胆战心惊,害怕出事。
猎狗狮毛的哀号是瘆人的,那很长的声波在寒冷的山村里回荡,“呜汪一呜汪汪汪汪——呜汪一一呜汪汪汪汪一”它从上午哭到下午,从傍晚一直哭到深夜。整个村子都被它这古怪的哭泣震慑住了,似乎全都陷进了空寂的深谷。我不想去干涉它,我要让它哭个够,这像是某种哀悼,也可能是一种警醒!
1982年9月写于武昌
1983年5月改于贵阳花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