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三,中午。
马克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说服艾达和我们一起回到格林大宅。这女孩的状态可以用恐慌至极来形容,更为雷格斯的死于非命内疚不已。最终我们总算还是让她上了检察官的座驾。
我们从中央大街出发前,希兹就打过电话给刑事组,安排了各种例行调查。经过警察总局时,史尼金和另一个警政厅来的波克等在那里,也都挤进了马克汉的座驾。一路畅行无阻,二十分钟不到,我们就到达了格林大宅。
前门的便衣警察,还是无所事事地倚在街底的铁栏杆上,离格林家的庭园大门不过几码远,希兹打了个手势,他就立即向我们走来。
“山度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警官粗声粗气地问,“今天早上,有谁曾经进出过这儿?”
“你认为会有什么大不了的?”此人满腹牢骚地回答,“九点左右史普特那个老家伙第一个出门,不到半个小时就带了个小包包回来,说他只是到第三大道买一些狗饼干。家庭医生十点十五分左右开车过来——对街路边那辆就是他的车。”他指向停在斜对边的冯布朗的戴米勒汽车。“他还在宅子里头——那个时候,我是说医生才到了大概十分钟,这位小姐——”他指着艾达说,“就出了大门往A大道走去,匆忙坐上一辆计程车。从今早八点我接卡麦隆的班以来,这就是全部进出大门的男女老少了。”
“交接时卡麦隆有没有说什么?”
“整个晚上都没有人进出。”
“有人走别的路进入了大宅,”希兹皱着眉头说,“到西墙那边要唐纳利现在过来。”
山度士很快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的身影匆匆经过庭园边的走道,往车库那边跑去。不到几分钟,唐纳利——看守后门的便衣——一路小跑过来。
“今天早上,有没有人从后门进宅子?”希兹不等他到面前就嚷着问他。
“没有人进门,警官。厨师大概十点钟去市场,两个送货的把东西留下就走了。从昨天夜里到刚刚,后门的情况就这样。”
“就这样!”希兹失望地说。
“我跟你说——”
“好啦,算了,算了。”警官走向波克,“你爬到墙上去,走个几圈,找找能不能发现有人翻墙进去的影子——史尼金,去看看院子里有没有脚印。都弄完了以后,马上来向我报告。我要到宅子里去看看。”
我们走上已经打扫得整洁干净的走道,史普特替我们开门,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也以一贯的谦恭多礼拿走我们的外套。
“格林小姐,你还是回房去,”马克汉说,他和善地托着她的手臂。“躺下来看看能不能休息一下。你看来很疲惫。我走以前,会再去看你。”
艾达毫无异议地静默着离去。
“而你,史普特,”他下令道,“跟我们去客厅吧。”
老管家顺从地跟着我们走到客厅里中间的桌子前站定,马克汉就坐在那儿。
“现在,让我们先来听听你的意见。”
史普特清了一下喉咙,眼睛却盯着窗外。
“先生,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我听见枪声时,正在备膳室里擦拭玻璃器具——”
“时间再往前推一推,”马克汉打断他的话,“我听说,你今天早上九点出门到第三大道走了一回。”
“没错,先生。希蓓拉小姐昨天买了一只波美拉尼亚狗,她要我早餐后去买一些给狗吃的东西。”
“今天早上是否有访客?”
“没有,先生——我的意思是,除了冯布朗医生之外都没有。”
“好。现在就跟我们讲发生了什么事吧。”
“一直到可怜的雷格斯先生被枪杀以前,什么事也没有——我是说没什么不正常的事。冯布朗医生到达后没几分钟,艾达小姐就外出了。刚过十一点时您打电话给雷格斯先生,没一会儿,您又打来找雷格斯先生。我回头到备膳室忙我的,只在那儿待了几分钟,然后就听见枪声了——”
“你能跟我们说说确切的时间吗?”
“先生,应该是十一点二十分。”
“之后呢?”
“我在工作裙上把双手擦干,走进客厅听听看还有什么动静。我不大确定枪声是不是就在屋子里,但是我想最好还是检查一下,所以我就上楼去了。雷格斯先生的房门开着,我先往里头看了一眼,就看到这可怜的年轻人额头上有个小伤口,血流如注地躺在地板上。我马上叫来了冯布朗医生——”
“医生现在在哪儿?”万斯询问。
“先生,他在楼上,他现在就赶来——”
“哦——楼上!我猜他一定是在那里四处闲逛——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是吗?”万斯的眼睛紧盯着管家。“才怪。得了吧,史普特,枪击发生时医生在哪儿?”
“先生,我猜他是在希蓓拉小姐的房间里。”
“我思,我思故我……敲敲你的脑袋,告诉我们。在你喊他之后,冯布朗医生的身体是从哪个空间出现的?”
“结论是,先生,他从希蓓拉小姐的房间里出来。”
“哎哟!真没想到!而假如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们能不能——不用太过伤脑筋——推断,在他从那个特别的门走出来之前,他一直待在希蓓拉小姐的房里?”
“先生,我猜是的。”
“然后,我猜你就继续你的奥德赛之旅啦。”
“假如让我来说的话,我会说比较像伊利亚特——更像个悲剧,假如您了解我的意思;虽然雷格斯先生并不是赫克托耳。先生,但无论我们该怎么说,冯布朗医生马上赶到总是真的——”
“那么,他是否听到枪声?”
“显然没有,他看到雷格斯先生的遭遇时看起来很惊讶。而希蓓拉小姐跟着他进入雷格斯先生的房间时,似乎也很惊讶。”
“他们说什么了吗?”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们来了以后,我就下楼去给马克汉先生打电话。”
史普特说到这儿时,艾达睁大眼睛出现在拱廊上。
“有人去过我的房间,”她的声音显得余悸犹存,“刚刚我上楼时,通阳台的玻璃门半开着,地板上还有脏兮兮的雪迹……噢,那是怎么回事?你们想是否——”
马克汉整个身体突然往前伸。
“你离开前,门是关着的吗?”
“是的——当然了,”她回答,“冬天里我很少打开那个门。”
“锁了吗?”
“我不敢肯定,不过我想是的。平常应该都是锁上的——假如不是我忘了锁,怎么有人进得来?”
希兹站了起来,一脸迷茫地细听这女孩的叙述。
“或许是这家伙又穿上了他那双高统橡胶套鞋,”他喃喃自语地说,“这回,我要叫杰瑞恩自己来。”
马克汉点点头,转过身对着艾达。
“格林小姐,感谢你告诉我们这些事。我想你还是到别的房间去等我们,在我们有时间去检查以前,你的房间必须维持现状。”
“我不想独自一人,我要到厨房找厨娘。”缓过一口气来后,她就走了。
“冯布朗医生目前人在哪里?”马克汉问史普特。
“在格林夫人的房间,先生。”
“告诉他我们到了,希望能马上就见到他。”
管家鞠躬之后便走出去了。
万斯来回踱步,两只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每过一分钟,这个案子就更恐怖一分。”他说,“就算没有带雪的脚印,没有自开的玻璃门,也绝对够荒唐的了。马克汉,有人正在这宅子里干罪恶的事,瞎搞那些怪诞的魔鬼学、巫术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我说啊,在《法学汇编》或《查士丁尼法典》里,是否有对付魔鬼附身或者招魂术的法律程序?”
就在马克汉正要骂他时,冯布朗刚好走了进来。他身上已经根本看不到平日的温文尔雅,只见他一言不发、草草地鞠了个躬,捋平八字胡的手还在微微打战。
“医生,史普特跟我说,”马克汉说,“你没听到雷格斯房里的枪声。”
“是的!”这个事实似乎让他又迷惑又不安。“雷格斯的门明明是开着的,我真想不透为何我会没听到。”
“你在希蓓拉小姐的房间里,是吗?”万斯不再踱步了,就站在那里认真观察医生的反应。
冯布朗扬起眉毛。
“没错,希蓓拉一直在抱怨——”
“一定是她喉咙又痛啊什么的,”万斯故意不让他说下去,“反正那不重要。事实是你既没听到枪声,而希蓓拉小姐也没听到。我这么说对吗?”
医生点头。“在史普特敲门要我过去之前,我还一无所知。”
“那么,希蓓拉小姐也和你一同进去雷格斯的房间吗?”
“她应该就跟在我背后,不过我要她别碰任何东西,立刻就回房去。我走出雷格斯的房间时,史普特正在打电话给检察官,因此我想我最好待在这儿等警察来。在和希蓓拉仔细讨论过整个处境之后,我对格林夫人说了这桩悲惨的事,留在她房里陪她一直到史普特告诉我你们来了。”
“你在楼上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听见可疑的声音吗?”
“没别的人——也没别的事。实话实说,整个宅子静得有点反常。”
“你是否看到艾达小姐的房门开着?”
医生想了一会儿。“没有印象——那表示门可能关着,不然我应该会注意到。”
“格林夫人今天早上怎么样?”万斯随意地问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
冯布朗有点儿失措。
“一早看到她的时候,情况好像还蛮好,不过雷格斯的事让她很不舒服。我到这里来以前,她正在跟我强调脊椎很痛。”
马克汉刚刚就已经站起来了,突然焦急地走向拱廊。“法医随后就到,”他说,“在他到达之前,我想好好看一下雷格斯的房间。医生,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史普特,你最好在前门守着。”
我们静静地走上二楼,每个人心里的念头都一样,那就是最好别让格林夫人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雷格斯的房间和所有格林大宅的房间一样宽大,进门的右手边有一扇大窗,另一扇小一点的窗户则正对着门。两扇窗户都没有装上窗帘,正午时分的冬阳斜斜地射入房里。就像契斯特告诉过我们的,墙上摆满了成行成列的书;任何可利用的角落里都堆满了手册和文件。这个房间不像是卧室,更像是一间学生的工作室。
左墙中间那个都铎式火炉——和艾达房间完全一样的火炉——雷格斯·格林的尸体就横摊在前面,左臂伸直,右臂弯曲,手指头紧握成拳状,好像抓着什么东西。他圆形的巨头有点儿斜歪,细细的血流,从眼睛上方的小洞沿着鬓角流淌到了地板上。
希兹认真观察了好几分钟尸体。
“马克汉先生,他被枪杀时是站着的,所以才会蜷成一团倒下来,跌倒在地板以后身体伸展成这样。”
万斯弯下腰来察看死者,脸上浮起困惑的表情。
“马克汉,这件事太过奇怪了,不太对劲,”他说,“这个案子发生在大白天里,有人从正面给了这家伙一枪——距离近到脸上都沾上了火药。可是他的表情却极为自然,没有一点恐惧和害怕的迹象——事实上,甚至可以说心平气和无忧无虑……真是不可思议。凶手和他的手枪,肯定不会是隐形的。”
希兹缓慢地点了点头。
“长官,我也看到了这个疑点,真是太怪异。”他弯下腰更仔细地察看尸体。“那个伤口,在我看来很像是把点三二打的。”他说,向医生看了一眼。
“是的,”冯布朗说,“看起来和谋杀其他人的枪是同一把。”
“是同一把凶器,”万斯严肃地断言,他沉思着缓缓拿出烟盒。“也是同一个凶手。”他抽了两口烟,苦恼的眼神停留在雷格斯脸上,“但为何要选在这种时刻——光天化日之下,门还开着,附近分明就有人?凶手为什么不等到晚上再下手?他为何要冒这种不必要的险?”
“提醒你,”马克汉提醒他,“雷格斯被杀之前,正要来我办公室跟我说某些事情。”
“可是又有谁知道他就要揭露内情?他在接到你的电话后十分钟内被枪杀——”他忽然住口,很快地转向医生。“宅里有几个电话分机?”
“我想有三个。”冯布朗镇定地说,“一个在格林夫人的房间,一个在希蓓拉的房间,我想另一个在厨房。当然,主机是在楼下的前厅。”
“标准配置,”希兹皱着眉头说,“几乎任何人都能窃听。”他突然跪落在尸体旁,扳直尸体的右手指。
“警官,你肯定找不到那张神秘的笔记纸了,”万斯轻声说道,“如果凶手枪杀雷格斯是为了封口,那张纸自然也会不翼而飞。想想看,不管是有意或无意,也不管是谁听到电话,都肯定知道他身上带着这些笔记纸。”
“万斯先生,我想你是对的,但是我还是得找一下。”
他在尸体下搜寻了一会儿,有条不紊地从死者的口袋搜起。他并没有找到任何如艾达所说的蓝色信封之类的东西,只能两手空空地站起来。
“没错,纸没了。”
才说完话,希兹立刻有了另一个主意。只见他赶忙前往大厅,向楼下叫史普特。当管家终于现身时,希兹换了个野蛮的态度。
“私人信箱在哪儿?”
“我不晓得我有没有听懂您的意思。”史普特以平板的声音泰然自若地回答,“外头前门那儿就有一个信箱。先生,您说的是那个吗?”
“不!你比谁都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个!我要知道私人的在哪儿——知道?——私人的信箱,在屋子里的。”
“您说的是否是楼下大厅桌上,那个银色的、用来放待寄邮件的小圣餐盒?”
“圣餐盒?不——是!”警官声音里的愤怒意味蛮吓人的。“好吧,下楼去把圣餐盒里的每样东西都拿上来——不!稍等——我和你一道去……圣餐盒!”他抓住史普特的手臂,简直是拖着他从房间里往外走。
几分钟之后,他沮丧地回来了。
“空的!”他非常简洁地宣告。
“别因为那身份神秘的笔记纸不见了,你就完全放弃希望,”万斯激励他,“我倒怀疑它能帮你多少忙。这个血案不会是个画谜,而是个复杂的数学公式,充满了模式——无穷小,多元齐次多项式,被乘数,导数,还有系数。要是雷格斯不是这样快就离开人世,可能会比我们先解开这道难题。”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而且,或许他早就解开了。”
马克汉愈加没耐性了。
“我们现在还是下楼去,到客厅等德瑞摩斯医生和总局的人来。”他提议,“在这儿我们任何题也解不开。”
我们走到二楼大厅,途径艾达房间时,希兹猛力推开房门,站在门槛上打量房间。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半开着,西边来的寒风拍动绿色的印度花布窗帘。在淡棕色的小地毯上,有好几个潮湿的脏兮兮脚印,绕过床脚走到房门口——也就是我们所站的位置。希兹认真看了这些脚印好一会儿后,才重又关上房门。
“是的,是人的脚印,”他说,“有人沾上了阳台的脏雪,留下脚印,还忘记关上玻璃门。”
敲门声响起来时,我们才刚要在客厅坐下。史普特打开大门,请史尼金和波克进来。
“波克,先说你的发现,”两位警官才一现身,警官就问,“有没有人翻墙进来的迹象?”
“真的没有。”这个人的外套和裤子都脏兮兮的。“我趴在墙上整整爬了一圈,很有把握,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留下任何痕迹。假如有哪个家伙越过了这道墙,一定是用撑竿跳。”
“我肯定你就是——史尼金,你呢?”
“我有点儿新发现,”这位探员掩饰不住心头窃喜地说,“有人走上过宅子西边那个石头阳台的楼梯,这些脚印证明那家伙是今天早上——九点钟左右——雪停了以后才走上来的。此外,脚印的尺寸和上次在前面走道发现的大小一样。”
“这些新的脚印,是从哪儿来的?”希兹问,身体跟着说话声往前探出。
“警官,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那人是从前门阶梯正下方走道过来的,但是再过去就无法追踪了,因为前面的走道已经被打扫干净了。”
“我猜也是,”希兹咕哝着说,“并且只有单向的脚印,是吗?”
“是的。前门下方走道上那些脚印转过了宅子角落,走上石阶到阳台。不过,留下这些脚印的家伙并没有按照原路下去。”
警官失望地一口接一口喷他的烟。
“因此他走上阳台,打开玻璃门,穿过艾达的房间到大厅,干下他的坏事,然后——他就消失了!真是个麻烦的案子!”他带着愤慨,啧啧有声地咂舌。
“人或许可能已经从前门跑掉了。”马克汉表示。
警官扮了个怪相,大声叫史普特,他马上就到了大厅。
“喂,你听到枪声之后走哪条路上楼?”
“先生,我从佣人梯上去。”
“那么,在你上楼的那段时间里,会不会有人从前面的楼梯下来,你恰好没看见?”
“是的,先生,很有可能。”
“没事了。”
史普特鞠了个躬,再一次回到前门继续恪守他的职责。
“嗯,长官,他似乎就像你说的那样从前门走了。”希兹对马克汉说,“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他如何能进出自如而不被人发现?”
万斯正站在窗边,望向外面的河面。
“这些一再出现在雪地里的脚印,确实有点让人难以置信。总的来说,我们这个怪异的凶手一点也不遮掩他的行迹,却一再细心地隐藏他的指印,从头到尾没留下过一枚指纹或任何证据。在现场看得见的,却只有那些脚印——而且每一次都那么显眼而工整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可是,这些脚印又根本和其他怪异的事凑不到一块儿。”
希兹非常失望地盯着地板看,显然也认同万斯的看法,他天性中顽强不屈的贯彻始终的精神还是赢得了最后的胜利。没过多久,他就抬起头来,用外强中干的振奋接着发号施令。
“史尼金,去,给杰瑞恩队长打电话,跟他说我希望他赶紧过来检查地毯上的脚印,也要他量一下阳台楼梯上的那些脚印。波克,你呢,给我到楼上大厅站岗,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进入西边的前两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