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远郊某个偏僻的小渔村外，这天来了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他没有进村，直奔村南面的大海边。这时，正退大潮，海水退到了极限，老人走得很远，找到一处特别高的礁石丛，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有礁石挡着，就不容易被人发现了。他打开随身提着的包儿，掏出来一些吃的、一根尼龙绳儿，还有一个经过密封的文件袋，文件袋里装着一叠美元和一封遗书，老人喝了一口啤酒，深情地向家乡的方向望了一眼，他想，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那么，压在他心头六十多年的一块病，也就不存在了。
老人是日本人，叫中村。六十年前，他随侵华部队入侵中国，犯下了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些年来，他一直受着良心的煎熬，今年，他被查出患了绝症，最多有一年的时间，因此，他到中国旅游，然后，化装离开人群，到这儿来结束自己的残生。他准备用绳子把自己绑在礁石上，涨潮时，海水将漫过他的身体。等下一次再退大潮时，他早被鱼吃得只剩下了一堆骨头。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老人多年来也曾奔走呼号，控诉当年日军侵华时所犯的罪恶，然而，当政的不是他呀，那个首相至今依然我行我素，三番五次参拜靖国神社……老人的心碎了，他决心用自杀来向世界表白自己的忏悔之情。
可就在他刚刚选定了一块捆绑自己身体的石头，背后有个小女孩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老爷爷，您在做什么？要涨潮了啊，您得赶快离开。”
中村回头一看，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他面前站着一位漂亮的中国小姑娘，双手背在身后，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看那白嫩的皮肤，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分明是六十年前的海菜！
中村的自杀计划就这样被破坏了。他对女孩说，自己要看风景，他是游泳健将，等海水涨上来，他要给报纸拍个照片，然后再游到岸上去……可是，小女孩特别聪明，根本不买他的账：“老爷爷，您肯定哪地方想不开了。是不是有人欺负您了？您跟我去和我爷爷说会儿话，心里就舒坦了。我爷爷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中村像犯人一样，被女孩乖乖地押到海岸的沙滩上，这时候，海水正一尺一尺地向前推进。中村想，一个人罪孽太深了，他想自杀，都没那么容易，他只能等到下一次退潮了。
中村问女孩：“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海菜。”
什么？到了这个年代，还有人叫如此陈旧的名字？中村一下子又想起了当年的海菜姑娘，他欠下了海菜姑娘的血债啊。面对小女孩清澈的眸子，她难道是海菜转世？中村感觉自己多可恶啊，临死了，难道就不能跟这个女孩坦白一下自己的内心！
“海菜姑娘，你不知道，爷爷是日本人。”
“啊？日本人？中国话说得这么好，爷爷太棒了！您这么聪明，还能有什么想不开的？”
“爷爷是大坏蛋。爷爷不想活了，我对不起中国人民啊。”中村谨慎地使用孩子的语言，讲了他当年的故事。
六十年前，中村来到中国。那时候，他没认识到侵略的真正残酷，只相信官方宣传的大东亚共荣。他驻防的地方，是一个小镇子，镇子里刘掌柜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叫海菜。海菜长得俊俏，人也聪明善良，中村经常跟她在一起约会，中村说，等有一天不打仗了，他就会娶她。海菜居然深信不疑，因为，她太了解中村了，这是个说一不二的男子汉啊。
可是第二年，日本人的大部队开了过来。镇子里的居民大都逃走了，海菜的父母也收拾了行李。海菜过来跟中村告别，中村说，你别走，我可以保护你。这样，海菜就留了下来。哪想到，中村的队长发现了海菜，他命令中村去镇子边站岗，中村是军人，不敢不服从。等中村撤岗回来，看到海菜头发散乱，两眼发直，只说了一声“我恨你”，就一头撞到了墙上，脑浆溅了一地！
“不，爷爷，您不是坏蛋。”小海菜天真地安慰他说，“您能承认罪过，那就是好人，日本鬼子欺负我们，不是您的主意，是不是爷爷？”小姑娘一定要邀请中村去跟她爷爷见上一面，当她伸过手来拉他时，中村蓦地发现，小海菜的双手严重畸形，都是向内测勾着，伸不直，怪不得她总把手背在身后。
“你的手……你爷爷是做什么的？”
“我不是爷爷亲生的。我也不知道父母是谁。我得了小儿麻痹，被扔掉了，爷爷没有亲人，他捡破烂，就拣了我这样一个会喘气的破烂，我就跟爷爷一起活下来。爷爷一直想把我的手治好，可是他没有钱，他现在连三千块钱都没攒够。”
中村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女孩的爷爷虽然贫穷，可与自己这个富翁相比，他是多么的高尚啊，他跟着小海菜走进了一间低矮黑暗的简易房。
“爷爷今天不回来了。”小海菜捡起炕上的一张纸条，对中村说。
中村艰难地将纸条儿凑到稍亮处看，原来是告诉小海菜，他有事到城里去了，三天不回来，让她自己照顾自己。
“爷爷，我会剪纸，我给您剪一幅做纪念吧，您是个好爷爷。”
中村认为这是他在世界上听到的最真诚、最让他感动、让他荣幸的一句话了，有一个中国女孩，听了他的忏悔后，还说他是个好爷爷！
小海菜从一个破烂的纸盒里拿出一些纸，挑了一张颜色稍微好些的，开始给中村剪纸，她的手用不上劲，秀丽的小嘴儿跟着剪刀使劲，都变了形……中村觉得，女孩每一剪子都剪到了他的心尖上，疼痛难忍，他猛然下决心，自己不再想死了！
“爷爷，我剪得不好。”小海菜的脸红了，“下次您再来，我给您剪幅好的。”
女孩剪的是一幅渔女图，一个戴草帽的女孩，提着一条很大的鱼，鱼尾巴向上夸张地翘着……因为双手残疾，技法粗糙，可想象很丰富。中村十分郑重地接过去，放进包里：“小海菜，爷爷跟你约好了，三年后的今天，爷爷再来看你，你一定给爷爷剪幅更好的？”他把那个密封的文件包打开，抽出遗书和一些够他回家的钱，剩下的全交给了小海菜。
“不行。”小海菜的脸又红了，“我爷爷不许我要别人的东西，那样，他一辈子也不会理我的。”
瞧那个贫穷的中国老头儿，多有骨气！中村眼睛潮湿了：“小海菜，愿意做我的孙女吗？”
“愿意。可是我不能要您的钱，爷爷。”
中村抱住这个中国小女孩，任她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回到日本，中村投入了紧张的试验中。他自幼学中医，精通针灸疗法，他感觉小海菜的手能治好，他要亲手给他的中国孙女治好病，让她剪出不负她想象力的好作品。如果他的能力不及，那他将倾其所有，替小海菜治好那双手，帮助她和她善良无私的爷爷过上富裕的生活。有这个信念支撑着，三年过去，他被专家诊断只能活一年的绝症，早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老中村红光满面地如约来到中国北方的那个小渔村，站到那个经常在梦里出现的简易房面前，一种马上见到亲人的激动几乎让他晕过去。
老中村颤抖着敲响了那扇破门。
门里探出一张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老脸，那就是小海菜的爷爷了。中村深鞠一躬：“我是来看小海菜的。”
“是中村先生吧？小海菜一直在等着你呢。”这孩子，怎么不欢呼雀跃地跑出来扑到他的怀里呢，她救命的菩萨来了呀。中村不由地生出一丝淡淡的失落，孩子是不会像大人那样珍重亲情和承诺的。
室内还是那样黑，没见小海菜啊。中国老汉划着火柴，点燃半截蜡烛：“这屋里没电灯。小海菜，你日本爷爷看你来了，你说的对，他说话真算数啊。”老头子拿出一个小本儿，“先生，小海菜死了，你看看她的照片吧。”
啊？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怎么会……
中国老汉告诉中村，小海菜其实除了儿麻，还患上了白血病。他做爷爷的，实在无能为力，所以才把她从县城带到这儿，希望海边空气好，能让她尽可能多活些日子。小海菜有了日本爷爷后，见谁告诉谁，她天天铰啊铰，就想铰一张理想的《渔女图》给爷爷当见面礼。然而，就在一个多月前，她到底支撑不下去了，临咽气前，还不住声地念叨：“日本爷爷马上就来了……”
中国老汉高举起蜡烛，中村看到，小屋子里的墙壁上到处贴满了《渔女图》，材料有彩纸，有杂志封面，一张比一张有进步。中国老汉说，他捡回来废纸，小海菜都要挑选几张……
中村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把那些剪纸作品揭下来，他做得相当认真，仿佛那都是他的孙女小海菜的灵魂……
“我对不起她呀。”中国老汉伤感地说，“我救了她一命，却救不了她一生。”
“老哥哥，能说说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为了纪念我死去的姐姐。”
“您姐姐？”中村大吃一惊。
“你的故事我都知道了。”中国老汉慢腾腾地说，“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竟让我遇上最不想遇上的人，我就是当年那个苦命的海菜的弟弟呀。”
“啊？”中村的脑袋胀得老大老大。
“过去的就算过去了吧。中村先生，你能承认自己错了，我实在感谢你。是你又让孩子多活了好久，而且活得那么充实，那么有希望。”
“老……不，你应当是弟弟。”中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中国老汉按坐在炕上，“你能在我死前饶恕我的罪过，我一定要谢你。”
中村双膝跪在肮脏的泥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