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任了七年级一班班主任的第五个周一，我讲了几首苏东坡和辛弃疾的词，讲完后，我反复强调苏轼和辛弃疾在宋朝词坛举足轻重的地位：“哪位同学家上了宽带，请帮老师搜集一些这两位词人的作品，有打印机最好，多打印几份，明天分给同学们共同赏析。”这是我独特的教学方法之一，我讲课总是让学生尽可能多涉猎一些知识，通过对文章、作者的认识，达到举一反三的目的，日积月累，孩子们的知识面相当宽。从教10多年来，我带的一直是全年级的“火箭”班，哪个想不服都不行。
部署完任务，我温和的目光缓缓地从孩子们的面前扫描，可能是打印机这个条件有点难度，同学们左顾右盼，没有表态的。突然，我发现坐在后排的许明媚有些羞涩、迟疑地举起了手。我心里一热，这孩子入学以来，就一直少言寡语，她不与同学们接近，自然也没谁搭理她，想不到这孩子救了我的急。我马上点许明媚的名，问：“你能帮助老师搜集资料？”许明媚点点头，脸腾地红了。我高兴地说：“好，这个任务就交给许明媚同学了。”考虑到打印成本较高，我又补充，“字不用太大，你凑满一张纸吧。”
说完这些，我并没太往心里去。这孩子即使完不成任务，也无所谓，我接着讲就是了，不影响课程的正常进展。
第二天自习课，我刚进入教室，许明媚便拿出按照我吩咐做的打印资料，全班48个学生，她竟然复印了48份，每个同学都有。最后剩一份，她说：“老师，这个给您。”
这太出乎我意料了，我的意思，只要那么几份就可以了，同学们可以相互传阅呀。我有些感动地问：“明媚，你呢？”
“我的全在这儿呢。”许明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哟，小家伙不简单呢。我方才扫过一眼，她搜集了苏、辛词作各两首，绝对是同学们未曾接触过的，也就是说，昨夜，她背诵过了这四首词！按照预约，这堂课应当由作出贡献的同学主持，许明媚自然责无旁贷。她站到前面，不用看资料，先介绍了两位诗人的生平，然后背诵着领读，虽然有些紧张，但背诵得一字不错！
教室里掌声雷动。我看见，许明媚，这个一向不言不语的女孩儿，激动得小脸绯红！
我问：“愿意多为班级做些事吗？”
“愿意。”许明媚极高兴得到了这个表现的机会。
“你会打字？会上网？”我有些好奇，现在的孩子，眷恋电脑，就知道打游戏，她搞的资料，为了节省版面，需要打字和做出版面调整的。
“我不会，我妈会。”女孩骄傲地说，“老师，我妈告诉我了，以后查资料的事，您找我就行了。”
在全校教师中，我是最会做工作的。每接手一个新班，我就发给所有学生各一份调查表，当然是我自己打印的。我要求同学们填写各自家庭的自然情况，很详细。说是便于老师和家长的交流，其实真正的用意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可以从报表中获得我需要的信息。这个办法极其有效，最近学校要参加全区大型运动会，我的学生往返有汽车接，与会期间有矿泉水喝，甚至还有秧歌队免费代表我们班级向大会献节目……这些都是学生家长们各尽所能奉献的。如今的孩子，在家中就是祖宗，当老师的给家长分派点事儿，嘿，屁颠屁颠的，比干他们的本职工作认真多了！
许明媚主动要求包揽下查资料这个小活儿。她填报父母的情况，是自由职业者。用不着具体细问，仅从孩子的衣着上，我就知道她的家庭不会怎么富裕了，她也只能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有所表现吧，大的做不动啊。这孩子不像是三分钟热血，她的表情告诉我是真诚的。为了验证我的观察力，我接连又让许明媚查了两次资料，她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资料中有些甚至很枯燥的内容，她都率先背诵过……得到这出风头的机会，许明媚的状态也有了很大好转，提问时，很踊跃地举手，课间乐意与同学们交流，学习成绩也渐渐赶了上来。真是歪打正着，这一摊派不但方便了我的教学，还帮助许明媚改变了自卑心理，真是一箭双雕，我想不欣赏自己都不行了。
期中考试，许明媚名列全班前五！宣布成绩时，当场就有三个学生哭了，两个是成绩跌落的，另一个是许明媚，她上学以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成绩。拍着明媚的肩膀，做老师的很有成就感啊，是我灵机一动，成全了她。我发现，这孩子作文相当有创意，当场就提出，让同学们选她当了作文科代表。
学校有食堂，一些富家和贫家的孩子自己带饭。前者嫌食堂伙食差，后者是嫌贵。许明媚就是带饭一族，我想她是后者。公布了成绩第二天，许明媚老早就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老师，您中午不去食堂吧，我妈妈让我给您带了一份呢。”我暗暗好笑，这是升官答谢呢，现在的孩子，哪个也不傻。
中午，我吃上了明媚妈妈做的“可乐鸡翅”，味道真不错呢，我夸奖，你妈妈手艺特棒。明媚自豪地说，老师喜欢，我每个星期二都给您带一次。
期末考试马上来临，听说这次要全市统考。正忙得脚打后脑勺，咳，又赶上评职称，我必须上交论文，还要一式8份，这不要我命吗？焦急中，我突然想起了许明媚，对呀，让她妈妈帮助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论文做得出乎我意料地漂亮，不但装订，还印了铜版纸的封面，像一本书。可以想见，我的论文跟同行的相比，肯定是鹤立鸡群，这创意连我自己也想不出来。我感觉明媚的妈妈保准是个聪明人，是啊，自由职业者，包括作家、艺人乃至个体老板，藏龙卧虎呢。在校门口见过一回，她接明媚回家，极普通的一个人呢。我想到了那句古语，真人不露相。多亏我不是那种势利小人，当时我很热情，还对查、印资料的事表示过感谢呢。
终考前夕的一个周末，我去看一位朋友。经过一家打字复印社门口，突然见到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那不是许明媚的妈妈吗，原来她在这儿工作，怪不得打字复印方便。没来得及打招呼，许妈妈急匆匆地钻入人群，她是没发现我呀。望着她走远后，我也进了这家打字社。里面有个中年女人独坐，我问：“谁是老板？”
“我是，您……”
“那刚才出去的……”我想，明媚妈妈可能是打字员。
“噢，她呀。”女老板道，“我的客户。隔三岔五就来复印材料，挺不容易的。”
老板告诉我，这个女人家庭困难，两口子开了个小修鞋店，供一个女儿上学。今年遇上了位好老师，没有小看她女儿，还把查资料的重任交给女儿办。可她家里哪有电脑啊，更别说打字复印了。当妈妈的不能让闺女丢了威信，她报名参加电脑培训班，当了老学生。起初求老师帮助，很快自己学会了上网、打字……退出后，闺女每回接到任务，她就连夜泡网吧，把资料拷入U盘，再到这里输出，复印。有时候弄到半夜。我支持她，打个电话，就开门帮她复印。当然，也是为了生意。
我登时像遭到高压电击一样，僵在了那里。我还够为人师表吗，利用这点职权，教学所需的资料摊派，连关系自己前程的论文也不想动手，把一个修鞋的妈妈逼成什么样子，她还要感谢我，我反觉得自己是救世主一般！我想到了小明媚，她完成那么繁重的作业，还要强制自己背诵搜集的资料，付出这么艰苦的劳动，会不会只是为替妈妈省一张复印的钱啊？我还想到了她可怜的母亲，为取悦我这个“好老师”，煞费苦心做的可乐鸡翅，那一餐是不是得连累她家吃好几顿咸菜呀。而我家里有电脑12年了，第一代机器前年70元卖给了收废品的，如今家里两个笔记本，2004年那个台式“联想”机嫌速度慢，闲在那儿，打印机也更换成激光的。我为什么不能把家中闲置的联想和淘汰的喷墨打印机送给她呢，她一家会如获至宝。想到这里，我打听清楚了许明媚家的具体地址，兴冲冲地找了过去，我要通过这项馈赠，安抚我良心上的愧疚。
然而，拉开那间修鞋店的门，我又一次惊呆了：总共10平方米的空间，旁门处安着个货架，上面堆满了鞋子；靠最里面一张床，还有一张支起来的折叠床，可能是明媚的。见到我光临，一家三口欢喜得不知如何表达，爸爸给我倒了杯水，双手奉上，但一低头，发现茶缸子早已挂满了茶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立即红了。
我抢过那只茶杯，狠歹歹地喝了一大口，一把将明媚拉入自己怀里，我说：“明媚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耽误她，是对社会的犯罪。老师今天特意接你到我家去住。老师家房子很大很大，我就问你，敢不敢跟老师保证，到了那边，给我稳拿前五名？”一瞬间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拿前五名的话也是给她的爸妈听的，穷人往往比富人更讲究骨气。
一家三口全哭了。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当了一回真正的人民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