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心里焦急地想知道苑阳去了这么久到底是做了些什么,楚骁也依然泰然自若地一步一步下楼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烦躁,温文有礼。秦溯洵一贯擅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并且这个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要怀疑苑阳的什么,所以脸上看起来还是冷漠淡定,眼神缺乏焦距。
拐个弯儿就可以到一楼了,如果她没有在那里。
微眯了眼睛,猜不透楚骁在想什么。
“呀——原来你在这里上学吗?今天娘亲没有来接你??”还没有见到人,就听见苑阳的声音,客栈里本就课少,这声音也就显得特别突出。
“娘亲说傍晚来接我。”声音稚嫩,却很冷静,是个小男孩的声音,“在那之前,我等着就可以了。”
苑阳和那个小孩面对面坐着,并且较之于那个小孩,苑阳的姿势到更像是一个孩子——双手托腮,腮帮子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又陷下去,脸上表情丰富。也许是说话说得久了,脸颊微微泛红。倒是那个小子,端坐着,背挺得笔直笔直,双手也规矩地放在桌子上。一双大眼睛黑亮黑亮的。
秦溯洵的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了焦距。楚骁则依然是淡然微笑——是我多疑了么。
“苑阳。”楚骁站在楼梯口,“我们在说吃什么呢,你有特别想吃的么?”走到苑阳和这个小孩的桌子坐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孩,笑了笑:“你好。”声音平稳。
小孩往苑阳这边挪了挪,有礼貌地回答:“哥哥好。”
秦溯洵正在和尹墨青交谈。
“客官放心,这就交代下去。小店粗茶淡饭还望公子莫要嫌弃。”墨青频频点头,脸上堆笑。——就像一般的掌柜那样。
秦溯洵不作回答,径自上楼。
楚骁看了一眼苑阳,似乎在说“上去吧”,苑阳刚要站起来,感觉到桌子底下她的袖子被一只小手给扯了扯。看一眼身旁的小男孩,见他一双黑亮的眼睛闪闪烁烁。
“我也要上去咯。”对小孩说,“姐姐也有功课要做呢。”说到这里语气陡然变得沮丧。
楚骁刚走出几步。
小男孩站起来,带起凳子“吱——”地一声,趴在苑阳耳边小声说:“姐姐,先生说过,不要太容易相信别人。——就算是我这样的小孩,这么容易被骗的话真让人头疼。”然后嘟着嘴看一眼楚骁的背影,“还有我不喜欢那个哥哥。”
苑阳目瞪口呆,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孩已经跑出客栈拐了个弯到哪个巷子里了。
(喂——我这算是被一个小屁孩给教育了么……)
算盘正打得噼啪作响的墨青头也没抬,一直堆着世俗笑容的那张脸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楚骁转过身,疑惑地看着苑阳。
苑阳忙不迭地站起来,几步跟上停下来的楚骁。回头望一眼柜台那里的尹墨青。此时尹掌柜正面带笑容地看着苑阳和楚骁这边,恭敬地点点头,背稍微有点驼(苑阳记得墨青爷爷并不驼背),脖子也往前顶像是在点头哈腰。
楚骁顺着苑阳的眼神瞥了一眼尹墨青,然后继续上楼。
庆幸的是苑阳是走在楚骁身后的,要不苑阳这不加掩饰的疑惑眼神必定会让楚骁起疑心。尽管楚骁似乎每看出什么,但小心一些总归是好的。尹墨青这样想到。
就算是坐到位置上提笔了,苑阳脑海里一直浮现尹墨青刚刚那个“掌柜”的形象。以致于提笔良久却只字未动。
刚刚那个的确是墨青爷爷没错吧。一站到柜台简直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墨青爷爷你不去当演员真是暴殄天物。
想到这里苑阳摇摇头,惋惜的叹口气。——什么啊,说得跟真的一样,这里没有演员这种职业吧。真可惜,真可惜。
手指间的毛笔被捏紧,苑阳变得没有表情,像是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显然比平时的苑阳更善于思考。
(难不成,无意中认识很了不得的人么。)
“我看看你抄了多少。”璟轩伸过头来看,却见苑阳面前依然是白纸一张,“你在做什么?一个字都没写?”
感觉到手臂上瘙痒的感觉,苑阳回过神来,本能地换上笑脸,让人怀疑刚刚一瞬间她的严肃只是幻觉。收回手臂,银绿色的手镯撞击木质桌面发出厚重的响声。
“我……在想刚刚的——小孩啊……”一句话断成三部分,马上让可信度降低了。看来她还需要好好学习怎样说谎。
“下面那个小子?”楚骁没有抬头,翻了一页书。
“呵……你好像被讨厌了啊,公子。”
“我也不喜欢那小子。”语气听起来就像是赌气一般,楚骁走过来,在桌面上找下一本书,刚要拿走,瞥见苑阳面前那张白纸。
“还真是一个字都没写……”
在楚骁正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苑阳往边缘挪了挪,好让自己的“杰作”不那么容易被看见。接着辩解,“我……我……”明显是没有想好应该用来辩解的理由。
“抄的是什么。”被秦溯洵突然地打断,苑阳感觉到松了一口气。
苑阳扬起这本书,让秦溯洵可以看到封面:“《山海经》。连名字都是前日公子告诉我才知道的。”(由于这一本在苑阳的常识里存在,苑阳毫不犹豫地决定先抄写这一本,尽管她从来就对这一类的书没有丝毫兴趣。)
秦溯洵挑眉——这话的意思,她不认识字?
“是么。写到哪里?”
“嗯……”苑阳低头找出这几日抄写的有限的几页纸(即使隔了几步之远秦溯洵也能看到那纸上的字简直就像是个刚开始学写字的孩子画出来的),盯着它看了半天,“不知道……”本来就也是照着上面的样子画下来,自然不知道写到什么地方了。
璟轩见苑阳支支吾吾半天没有结果,干脆一把扯过她手中的纸,替她念出来:“北五十……里曰劳山,多……茈草。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璟轩只念了这么一句,就将手中的纸还给苑阳,摇摇头,“我还没有见过比这个更难辨认的字。”转而对楚骁说:“太傅为何要叫苑阳抄写,这不是强人所难。”
“呵,算是惩罚。”楚骁笑笑。
“‘西五十里曰罢父之山。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其中多茈碧。’”秦溯洵说,“下一句,楚骁你还记得么。”
此时苑阳的笔尖刚好落在“洱水”的珥字上面。
(原来这句话,是这么念的。)
“而西流……注于……洛,其中多……茈……碧。”苑阳一边喃喃念道,一边往下写。
显然楚骁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秦溯洵也很清楚楚骁不知道,他接着往下背诵:“‘北百七十里曰申山’。”
苑阳就接着往下一边念一边写:“北……百七十里……曰申——”
就这样,秦溯洵背一句,苑阳接着往下念一句写一句。璟轩皱着眉看秦溯洵,楚骁则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璟轩垂眸,瞥了一眼苑阳。书就在她的面前,而秦溯洵,的确是一个字都没有错的背下来了。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在帮苑阳记忆这些字。
心头一颤,璟轩在苑阳写下最后一个字时,抢在秦溯洵前面说:“‘音如磬石之声’,下一句是?”表面上是在考秦溯洵,其实只是想插进来而已。
“璟轩,你不是不知道溯洵过目不忘。”楚骁笑着说,手上的书早已不看了,只因为听着秦溯洵流利地背诵有些烦躁。
“我只是在想,殿下是否退步了。”
对于他们的谈话苑阳完全没有听到,秦溯洵能背出来苑阳固然很惊讶,简直就像是见到了神一样。然而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当苑阳注意到,可以趁着秦溯洵的背诵来记住这些字的时候。
她的眼睛只盯着这些奇怪的藤蔓类字体,然后慢慢发现其实它们也是有规律的,耳朵只听到它们该怎么念又是什么意思。飞速转动的大脑像是在扫描数据一样迅速记忆。
苑阳没有说过,她也是传说中的,过目不忘。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正是秦溯洵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