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碎雪飘飞。
江南的雪不若北地的宽大厚重,而是细碎如柳絮,自灰蒙蒙的天穹纷纷扬扬,飘洒而落,沾在庭院,街道,屋檐,枝头和路人的肩头,继而便化作滴滴水珠,浸出一滩湿痕。
一股骤风夹着几片雪花穿过半敞着的轩窗,掠进室内,吹在了屈沝的脸上,那浸人的凉意让她猛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静静聆听了半晌室内的动静之后,屈沝睁开了眼,撑起身子,拉着被褥遮住自己****的胴体,转动目光,便见得那红衣少年已经起了身,正对自己坐在妆台前的软垫圆墩之上,对着雕花铜镜,一下一下的梳着自己的长发。
而他的脸蛋,便在精亮光滑的镜面之中冷森森的映了出来。
屈沝双眸倏然圆瞪,用尽全身力气咬住下唇,将那声几欲脱口而出的惊呼硬生生的压了回去!
却见少年此刻的相貌与昨日相比已是截然不同,固然五官轮廓依稀有着几分相似,但引人注目处,实在是有天壤之别。隽秀飞扬的眉变得稀疏不清,眸中泛起了鲜红的血丝,双唇青紫,好似死尸。
脸色倒依旧仍是白净,只是那死气沉沉的苍白,使人只觉就算是窗外寒雪,也要比这张脸多上三分暖意。而最可怖的是,少年的脸上的那一道道因皮肤松弛而形成的皱褶纹路,就仿若他在这一夜之间,便已是从翩翩少年变成了一个老态毕出的八旬老翁!
“醒了?”突然,红衣少年淡淡道,血丝密布的双眼从镜中望了过来,于屈沝的脸上一滑而过。
屈沝吓得一哆嗦,立即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甚至顾不上披上单衣,便如此全身****的跪在了地上,“阳镜大人恕罪。”
红衣少年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可眼神却刹那变得森寒如冰,淡淡道:“你叫我什么?”
在他那阴森森的眼眸的注视下,屈沝觉得好像有一双冰凉的手正自轻轻抚mo着自己的肌肤,固然室内暖炉中的炭火正旺,可却已是与楼外那冰天雪地一般无二。然而,丹田之内却有一股暖流涌起,将四肢百骸都浸得暖洋洋,麻酥酥的,正是如潮春思。
屈沝登时将头伏在了地板之上,一动也不敢动,身子宛若筛糠般颤抖着,“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奴儿再也不敢了。”
阳镜轻轻一笑,道:“你要知道,我现在可不叫什么阳镜,我叫……叫什么来着?哦,龙还玉,对,我现在叫做龙还玉,正是你的那个情郎。嗯你可千万别把我认成旁人,不然……”
“是,是,奴儿知道了。”屈沝仍是不敢抬头。
阳镜这才收回目光,道:“好了,起来罢。穿上衣服,如今这世上的凡人都是这般没有廉耻的么?那我可就不喜了。”
屈沝闻言赶紧站了起来,将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一拾起,然后穿戴起来。往日她穿衣梳妆之时,都有红萼与绿珠在一旁服侍,故而此番待得她自个儿穿戴完毕,已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而后她缓缓走到阳镜身后,战战兢兢的问道:“公子,不知红萼和绿珠现在何处?我唤她们来帮公子梳头。”
“她们?”阳镜看着镜子中的屈沝,微微一笑,惨白可怖的脸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表情,“床上那不是么?”
屈沝一怔,昨夜她意识一直迷迷糊糊的,只依稀记得在自己和阳镜大人欢好之时,绿珠和红萼两人也在身旁。可自己随后便沉沉睡去了,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之后在她两人身上又发生了何事。而方才醒来,也没感觉到身边有人啊。屈沝满腹疑惑的转过头,向床上看去。
骤然间,一声凄厉尖叫划破了晨时的静谧。
“小姐,小姐!出什么事了?”两个正在院落里清扫残雪的丫鬟听到了屈沝的叫声,一边急急的跑进楼中,一边大声问道。
“没事,只是有只老鼠,你们别上来!”
那两个丫鬟堪堪踏上楼梯,屈沝的声音便极严厉的传了下来。俩人对视一眼,只好停下脚步。她们都知道自家这个小姐的脾气,她的话儿是万万不能不听的。
“小女子方才一时失态,还请公子恕罪。”
在喝退了楼下的两个丫鬟之后,屈沝低眉顺目,双膝一屈,便又再次跪在了阳镜面前。可这回她的跪姿却是没有半点儿仓皇失措的地方,双手抚膝,腰肢直立,螓首微微低垂,脸上表情无波无浪,平静如水,就好似刚才那个被骇得尖声大叫的人儿与她一点儿关系也无。
弹指之间,她竟已是判若两人。
阳镜没有回头,可却似乎已将她的异样尽数收入眼中,嘴角微挑,微微一笑,道:“不错,这才有点儿样子,罢了,这一次便又算了吧。”
“谢公子。”屈沝恭声应道,旋即便徐徐站起,“公子,那便由我来给你梳头吧。”说着,便接过阳镜手中的象牙梳,认认真真的给他梳起头来。
却是再也不问绿珠红萼为何在一夜之后便肉消骨蚀,只剩下两张完完整整的皮尚铺在床榻之上,与她共枕!
片刻之后,阳镜淡淡道:“行了。”
屈沝顿时应声而止。继而只见阳镜将长袖挽了一挽,露出莹白如玉的小臂,轻轻将妆台之上的一只细细的笔拈了起来。屈沝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却见在妆台上,除了被他拿起的那支笔外,不知何时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碟。
碟身无暇晶莹,碟面呈太极之像。一面盛着红色,像是胭脂,一面盛着黑色,像是浓墨。
接着,阳镜将笔在碟中蘸了颜色,便在脸上轻轻巧巧的勾勒起来。而他原本惨淡的容颜便在那笔下肉眼可见的变了!
只见那一描,描出了远山似的眉;那一描,描出了星光似的眼;那一描,描出了丹朱似的唇;那一描,描出了玉柱似的鼻;那一描,描出了垂珠似的耳;那一描,描出了凝脂似的肤。便如此,半盏茶之后,他竟然就又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浊世佳公子。人面桃花,俊雅无尘,一顾一盼,自有一股能令天下女子心神皆醉的脉脉风liu。
只是屈沝心中却越来越冷,冰凉彻骨。
“怎么样?这下我好看吗?”阳镜转过头,对着屈沝尽显英丽的傲然一笑。只是那目光,却仍旧是改不了的淫邪轻佻。
屈沝笑容妩媚,“在我眼中,公子无时无刻都是美的。”
“你还真会说话。”阳镜笑着站了起来,徐徐行到床边,将铺在床榻之上的那两张人皮捧起,神情痴迷的端详上面的细腻肌理,而后将脸颊贴在边上,缓缓摩擦婆娑,“她们此时才无时无刻都是美的。你过来瞧瞧,她们的眉,眼,鼻,嘴,都没有半点儿损坏。我昨夜是以阴阳交合之式将她们精血吸尽的,为的便是不伤着她们。现在来看,倒还真不负我一番苦心了。不过说来也巧,我来这城中也有六十余日,便数昨夜行功最是完美。看来,还真是她们的福分。”
屈沝走过来,目光在阳镜手中原本应是绿珠红萼的两片人皮之上一扫而过,旋即垂下螓首,恭谨回道:“公子所言甚是。的确是她们的福分,她们此刻比生前确实要美得多了。”
阳镜哈哈一笑,道:“真的么?你放心,早晚有一日,你也会有这般美的。”
屈沝身子一颤,“是,公子。”
阳镜又痴痴的凝视了片刻,继而,只听得一阵淅淅簌簌,犹若春蚕啃食桑叶之音响起,而那两张栩栩如生的人皮便从在他掌间的那端开始,渐渐被侵蚀成了无数细微碎尘,便窗外掠进的微风一吹,瞬间便于空中消散无形。
“自古红颜弹指老。”阳镜似乎极萧索的轻轻一叹,“固然她两人此刻已是美极,但也是经不住岁月摧残的,就像我这张脸一般,日后若是要想要保得芳华,须得天天描它画它。故而不如现在便早早毁去,将最美的一瞬留于这尘间,这,嘿嘿,也算是我的一番功德罢……咦?你还站在这里作甚?”
摇头晃脑的感慨半晌,阳镜忽而话题一转,转过头来,蹙着眉头,对屈沝道:“今日不是你爹大寿么?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不赶紧梳洗装扮,咱们这便要给你爹拜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