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再一次赢得村选，李扁头挖空心思地想出了许多在他看来堪称绝妙的计策，可是他连任的企图还是以让人羞愧的低票数彻底破灭了。大多红乐人似乎对这一结局早有预料，不显得过分惊讶，超出他们预料的是前村主任家里的选民好像也不再信任这个精明强悍的当家人，婆姨贺寡妇、儿子贺先金、儿媳朱淑英纷纷投了别人的票。村里一些无事可做的闲人甚至断言牛娃和贺红燕也没投李扁头的票，更多的人表示就是全世界都叛离李扁头，牛娃两口子也不会阻止他们的父亲把持村政。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只好用打赌来寻找答案，他们撵着追问牛娃投票的结果，谁知牛娃比以前更能沉得住气了，如果人们能看到他表示为难的一丝苦笑就是高造化了，大多时候他会冷着脸子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把等待答复的人晾在一边。
最不愿相信落选事实的就是李扁头本人，计票结果出来时，他怀疑票数统计得不对，甚至认为有人从中捣鬼操纵了计票，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村委不得不又一次复核了一遍选票，结果再一次印证了李扁头的倒台。确信无疑后，李扁头强努出一脸讪笑，自嘲地朝众人说：“也罢，在这个位置上我一干就是六年，任期差不多比得上美国总统罗斯福，该歇歇手给年轻人让让路了，皇帝轮流做嘛！”
倒台主任很快适应了无官可做的日子，他迅速在村里引导起一场麻将风，只不过再度引起他的兴趣的麻将再不是自制的木头片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国产塑料麻将。村里添置了麻将的人家多了起来，配套的桌椅也在各家屋子里摆上了，木匠的生意也随即火了一把。李扁头始终自豪地认为，红乐村乃至青山坪群众的光阴之所以能取得突飞猛进的改善，与自己卓越的领导才能密不可分。他说他既然能够带领别人走上致富的道路，更有能力引导别人享受生活。对于享受，李扁头的理解是一种全新的版本，即享受就是挥霍，就是把积蓄统统抖擞干净，就是花大把钱来称自己的心，就是在好日月里真正懂得好日月，尽情尽兴。眼下，最让李扁头尽兴的就是没早没晚地喝酒吃肉，就是在麻将桌上折腾个昏天暗地。李扁头经常和三朋四友到路口饭馆里胡吃海喝，他在麻将桌上的肚量更是让人惊叹，一夜输掉一头牛在他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尽管乡上打击赌博的斗争从没停止，但李扁头每次都能巧妙地化险为夷，村里人普遍认为他在长达六年的村长任期里与地方机关建立了长期友好关系。李扁头自己的说法是，他打的小麻将属于娱乐范畴，上了年纪的人打麻将不犯法。而在“上了年纪”上更胜一筹的朱正茂老汉就没有他的亲家那么走运，还是一次又一次的为他的爱好付出代价，家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几件家产被他连输带罚的很快折腾光。不过有时候亲家出了麻达，李扁头会十分通情达理地支援一下。有精明人替李扁头算过一笔细账，照这么折腾，李扁头就是有座金山也早吃空了，可是没有，挂在李扁头脸上的笑和他后来更让人惊叹地烧钱行为足以说明，李扁头花钱的无限英勇实在是因为他底气充足。
人们纷纷对李扁头来源不明的巨额财产按照自己的思路猜度了一番——有人说李扁头家大业大，李家先人早就给后几辈人置下了吃喝。反对的人立即表示家业再大挨上几个踢倒江山的货，迟早也会坐吃山空，李扁头挥金如土的种种迹象表明李扁头不是吃先人老本的那号人。有人说李扁头生财有道，光是这些年放高利贷生的利息都吃不完，更别说他的一堆儿女在年头八节孝敬娘老子份子钱就足够李扁头潇洒一阵的了。反对者的理由似乎更充分，他们说李扁头放高利贷黑是黑了些，可那些钱终归供不了他海天湖地的吃喝，何况他的一河滩现世报儿女不给他惹乱子就算是烧高香了，他在儿女身上一直做的是倒贴本的买卖。有人把疑问回归到让全青山坪人挺直腰杆的果园上，说李扁头的果园在全乡屈指可数，他又把持了苹果收购，单是苹果贩子每年砸给他的钱就够他烧一阵。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都惊喜的发现，当年人人看不起的绿蛋蛋确实让青山坪改变了很多，他们不再因为自己被城里人看作山汉而自卑了，他们的光阴日子越过越有劲了，他们当中的“万元户”不再是惹人眼馋的富足人家了，村里最烂杆的人家也有上万元的家产。可是，细想起来，他们和地主后代李扁头的差距似乎不是在缩小，而是在扩大，李扁头就真的比旁人更会过日子？他在当村长期间难道真的没有黑过群众的钱？即使没有，难道他真的没有借村长的威势为自己捞过好处？人们越想越担心，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让他们睡不踏实的结论，前主任李扁头有严重的经济问题。接下来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李扁头究竟黑过红乐群众多少钱？这些钱里又有多少是属于自家的？红乐群众可能永远无法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他们很快知道了自己还欠着村里多少账。人们发现村里的账簿上收支大体平衡，但几乎每一家都背着村里的债，时间、地点、事由，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查有实据。拿冉家来说，因修建院墙借村上大米二十二斤、红砖两千块、生肉二斤，人工工资一百八十元，计人民币伍佰伍拾捌元整。谜底揭开以后，所有上了黑名单的人都愤怒了，他们撸袖子抹胳膊冲到村上找李扁头说理，到了村上才醒悟过来，村主任办公室已经另有其人。愤怒的群众对着新主任发泄了一通不满，然后气咻咻回家拿钱来消账。随后所有人都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李扁头，彻底孤立起这个从前耀武扬威的前红乐村当家人，现在，他们不像从前那样害怕他了。一时，李扁头成了村里人缘最差的一个人，人人都像躲着债主远远躲开他，不过在酒场上他照样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好施主，他也不愁没人和他在酒桌上结对子喝酒。
人们发现，时髦人儿李扁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喜欢喝酒，他的酒量和拳术似乎也在一夜之间和他闹僵了，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武功尽失的武林高手一样落寞。人们再也看不到从前那个精明强干的日能人了，每次一沾酒，李扁头就会醉倒在酒场上最不该是人去的旮旯角里，直到旁人把他架回家去。据说有一次李扁头邀两个毛头小伙子去喝酒，只一会儿工夫，两个小伙子就在酒场上放翻了从前的不倒翁，然后他们送他回家，怎奈两个刚强的小伙子根本扶不住软塌塌的退役村长，等他们把李扁头送回家，他们也被李扁头沉重的身体放翻了。事后两个小伙子感叹说，醉倒的人比个死驴还重！李扁头还在酒桌上出过不少洋相，这些洋相经人加工以后就成了在青山坪广泛流传的经典笑话，李扁头从来没有不再制造笑话的打算。传说李扁头一次喝醉酒，从路口一路摇晃着朝家走，走一路吐一路，居然招来一头寻夜食的猪，李扁头走到哪里猪就跟到哪里，李扁头吐一口猪就吃一口。到后来，猪吃完了李扁头吐的秽物，站在李扁头身后等待新的食物，李扁头却没了下文，反而一头栽倒在猪身上，猪哼哼着不愿离开，李扁头来了气，一把推开猪说：“你走开，我好着哩，不稀罕你扶！”这些话被随后跟来送李扁头回家的人听去，来人哈哈笑着更没有力气扶李扁头起来，又一个关于李扁头的笑话新鲜出炉了。倒台主任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笑话大王，而且越来越不像话，到后来这个曾风光无限的日能人儿连尿尿都不知道避人了，尿渍渗透衣裤也不管不顾。李扁头每天都拿酒精和麻将消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光，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漫长而又枯涩的冬闲年月，村里人一致认为这个精明人儿就要完了。
喝过几天墨水的学生娃回村过洋人节日的那天，天上不紧不慢地飘起了雪花，雪不大，却断断续续地一直在下，像是永不知道停下来的样子。原先那个精明强干的人看起来已经泄了气，做事丢三落四，整天就像丢了魂又呆又痴，走起路来东摇西晃直打摆子，面色苍白得就像被积雪覆盖的大地，曾经迅速肥胖起来的身体以更快的速度消瘦下去。人们不禁有些担忧，李书元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善良的乡亲在这样的时刻忽然重新记起了李扁头渐渐被人遗忘的名字，再不好意思扁头长扁头短地议论这个曾经刻毒地伤害过他们的村主任。
周末学生回家这天，空中的雪粒还没有停歇，整个辽阔的青山坪披上了一件苍茫茫的大号白衣服，路面上的积雪已经堆起老高，空气冷硬冷硬的。李扁头吃过早饭照例出门了，在路口转了老半天也没有逮住一个人陪他喝几杯、听他絮叨几句满腹的牢骚，他干脆一个人坐进饭馆把自己灌醉。中午走出饭馆时他感到特别轻松，久不见面的太阳懒洋洋的照耀着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路面的积雪松软厚实，踩上去竟有些毛茸茸的舒适，他眼前立即出现一团惊心动魄的鱼肚白，他伸手一抓，立即把自己抓进了落满雪花的白苍苍的沙石路，就像洁白的大地结出了一枚硕大的畸形果实。踏雪而来的一队学生娃远远就被当路一疙瘩活物吓散了，李扁头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走远了，使劲摊开冻木了的四肢，这时他听到一个圆润的声音说，好像是个人。
肯定是人！这是冉家大小子低沉而又雄性十足的低嗓门。
是我书元叔。又一个声音惊慌地说，书元叔，你咋了？
李扁头忽然感到一双温热的小手轻轻地搭在他的额头上，他一下子从雪地上跳起来，抓住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说爹的亲蛋蛋，你总算来了。这时他感到这双手的主人不似往常那么顺从，正努力往回抽。李扁头的酒在这一刻也醒得差不多了，努力睁眼一看，才发现站在眼前的是李书山的大女子学琴，旁边冉家大小子和老杨的宝贝女子掩嘴痴痴笑着。这遭又在晚辈面前出丑了，李扁头在心里把自己狠狠咒骂了一遍，一时竟臊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怔怔愣在路上一动不敢动，路面的积雪已经被他的身子暖出一个人的形状，活像一个匍匐在地伺机而动的战士。李扁头在这几个学生娃的搀扶下，一脸不自在地走回自己巍峨阔气的家，本该在乡间流传的一个最新版本的笑话，竟然无声无息的埋进了晚辈们心里。
让原先断定李扁头熬不过这个冬季的人大吃一惊的是，李扁头居然奇迹般地活到了年关，并且指挥一家老小大事操办，准备红红火火过大年。
开春以后，两拨挣工钱的人同时开进了李扁头的果园，一拨打土墙，一拨修剪越发壮实的果树。李扁头也像是在冬天吸足了养分，精神抖擞地跑上跑下对两拨人指手画脚。没有几天工夫，李扁头的果园就重新被高大的土墙包裹起来，果园里的果树也修剪完毕，一大帮人又在李扁头的指挥下修田造渠，另外一帮人则在新田里手忙脚乱的培植树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