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希望这段时间通过南平获得了很多读书机会，只要有书可读不管什么书他都读得如饥似渴，他读书的时候连夹缝里的广告也不放过。他通过读书获得了许多宝贵的知识，差不多能算得上班里最博学多才的学生了。老师有时都对发生在他身上的知识爆炸现象感到纳闷，他感到仿佛在一夜之间拥有了许多把打开看不见的神秘之门的钥匙。他用各种看似不很实用的知识把自己瘦小的脑袋武装起来，成了家里妹妹和弟弟眼中的神，他和好友南平的友谊在成长的过程中也得到巩固和提高。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学习成绩却没有表现出相应的长足的长进，他不敢保证能在已经为期不远的中考中顺利升入重点中学，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家庭除了坚强和勤奋再没有同别人攀比的东西。他取不了“功名”就没有和别人竞争的资本，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莫名的惊惧，他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咋就从尖子生蜕变成了上上不去下下不来的中等生。他发育正常不比别人少一样零件，都是两个胛子扛着一个脑袋，都吃的是五谷杂粮，自己咋就学的不如别人呢，人和人的差距咋说拉开就拉开了呢？
狗娃的诚心始终没能打动杨冬梅，他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不到头破血流他就不愿意放弃哪怕是十分渺茫的一点希望。杨冬梅似乎也不是一个容易征服的人，不管狗娃耍什么花样，她总是能巧妙地把那层拒绝的意思表达出来。杨冬梅成了重点培养对象，整天都有老师和她形影不离，她忙得晕头转向，哪有工夫和他谈情说爱呢。狗娃有时真的很恨那些围着杨冬梅团团转的男老师，他们挨着杨冬梅那么近，随便指出她本子上的错误。狗娃相信他们别有所图，他感觉得到他们看她的眼神很特别，耐人寻味。有时，狗娃真想朝男老师们头上挨个砸两砖头，让他们滚得远远的，把属于他的位子给他腾出来。
即将初中毕业了，同学们在学校里各有所获，有的人装了一肚子墨水，有人在学校里学会了做人，还有一部分人在学校里长了身体，就连学习最臭的狗娃也交结了一大帮能征善战的哥们儿。即使是中途退学的朱淑英也没空着手回去，她提前收获了爱情和婚姻，当然，最主要的是她过上了她一大家子人向往的好日子，再不会像在她的胡日鬼父亲手里那样可怜巴啦了。冉希望在心里为自己盘点，三年的初中生活的确给了他知识，南平的友谊更是意外的收获。还有，内心深处经常莫名涌出的躁动让他不安，更让他不安的是这种躁动竟然和一个熟人有关，他甚至在梦里还和她做过荒唐事。天哪，这分明是一个流氓才会有的想法，怎么偏偏发生到自己身上，而他在身体爆炸之后还常常又为之回味不尽，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吗？他无法肯定，可以肯定的是他要向他的少年时代告别了，他不知道这告别有多沉多重，他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摄取了他的心智，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既害怕又向往，他把自己丢掉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回自己。
他快疯了。
同样焦虑的还有提着锨把淌水的冉富有，就在儿子为告别少年时代而苦恼的时候，冉富有也为自己渐入老境而惊慌失措。很多时候做事力不从心了，他担心自己万一哪一天“过去了”，自己还没把孩子们抚养成人，他们还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把他们托付给谁才放心呢？他还没有尽到为人父的责任呢，他得看着孩子们小苗变大树才放心。孩子们的书如果能念出个名堂，以后的花费会跟着涨、涨、涨。多亏这几年收成好，家里供着几个学生虽不松活却不至于累断气。可往后呢？难说啊！
今年又是一个好年景。麦子一出苗就显示出了长足的长进，这会儿已经抽穗了，沉甸甸的麦穗勾头望着大地，像是要大地回答生命怎么可以这么顽强。大地无声，只有风吹着麦秆扑簌扑簌地号叫。苞谷地里肥料给得足，苞谷杆高高地伸向天空，像是要把天戳个窟窿的样子。果园里套种的地膜西瓜今年赶了个早，瓜贩子直接把车开到地里装，既省心又干散，手里捏着厚厚一叠钱心里就是踏实。果树明显见粗了、高了，懂行的人说最多再有两年就能挂果了。
冉富有把家里大事小事好事坏事统统过了一遍脑子，想得入了迷，却忘了察看渠水，等他回过神来时渠水已把田埂豁开了一个口子。冉富有慌忙脱掉鞋，光着两只脚片子跳进豁口，一身泥一身水地填堵豁口。豁口终于给堵住了，但是豁口附近一大片麦苗也倒伏了，冉富有心疼得直骂自己二杆子，心想着罚自己不吃中午饭来弥补疏忽大意造成的损失。这么想着，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树梢梢上的干粮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干粮袋还在，几只麻雀埋头吃得正欢。冉富有来不及多想，伸手抓了一把泥甩出去，麻雀没打着，却甩了自己一脸泥，他顾不上抹掉脸上的泥点子，大步向挂干粮袋的树跑去，一边跑一边骂：“我把你些个吃人贼，老子忍着肚子饿省下来就是为了给你个吃人贼？”人说麻雀吃五谷，糟蹋粮食嘛！麻雀不见得会这样认为，它们才不管树下面那个急得跳蹶子的泥腿子，还在为刚才有机会吃到一份美餐欢叫呢，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眼下，这些麻雀已经将他的中午饭糟蹋了，就是他不想惩罚自己也没办法从麻雀嘴里一粒一粒掏出粮食来。冉富有气急败坏地朝刚填起来的豁口踹了一脚，麦田里的积水不失时机地咕嘟咕嘟向外冒，冉富有不得不再次拿起锹把铲起一锹头浮土填在豁口处。水泡消失了，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而他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就像他最近的心情。
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小儿子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一转眼，光是供四个娃娃上学就会让老两口累得闪了老腰。村里很多像冉希望那么大的丫头、娃子都开始为自己的婚事作准备了，他真想像别人一样把儿子从学校里撤下来早早盘弄一个媳妇子，可那些娃娃多是实在念不进书的愣头青，家里有吃有喝的好务弄，自己的娃娃撤下来他也没办法安置他们。再说自己的丫头娃子的学习虽然不是太出色却也不至于太差劲，况且他们都对读书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随便把他们哪一个撤下来迟早都会落抱怨哩。他不止一次地吓唬冉希望说，能考上学校就继续上，考不上就回家种田放羊。儿子像是看透了老子的心思，只是淡淡笑着说放羊好，放羊不用动脑子。这是什么屁话！老子苦心苦意地供他念十来年书难道就是为了让学校培养一个羊把式，成天待在教室里难道比扛着锹头扒扯光阴苦还重？要是那样的话他自己就可以办一个学堂，何苦再费心费意花那么多钱供他读那么多书识那么多字？如果冉希望能考上个什么学校，供了大的就得供小的。春兰春花和她们的弟弟，随便撤下哪一个都没道理，要是不撤下来几个，家里大人要熬煎到什么时候？前一阵冉希望填志愿时回来过一趟征求他的意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一听说考中专能早点出来挣工资，而且国家还分配工作，他坚决要求儿子报考中专，他看到儿子有那么一点不情愿，还说考不上当老子的不能怪他。屁话！不管考什么考不上就说明没学到点子上，不就一次考试嘛，家里大人成天挣死苦活图的是啥，考不好还有脸来说这种话！一个学生常年四季待在学校里翻来覆去就学那几本书还学不好简直没道理么。除非学生的心思根本没用到学习上，就像一个庄稼汉收不来庄稼，咋有脸跟人说？气虽气，冉富有没有当着娃娃的面发火，他知道马上要考试了，不能让娃娃有太多的心理负担影响了考试。现在，村里人最爱说的就是学生和决定他们命运的——考试，冉富有终于从旁人嘴里知道考中专要比考上县里的高中难得多。他相信自己儿子的能力，他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侥幸，认为儿子好孬能考个学校出来让他心里高兴，可是，万一考不上呢？难道真要像他早就说过的那样把儿子撤下来放羊去？他心里有一丝丝不甘，好多学习比冉希望差得远的学生家长都在为子女的退路想计策，送补习班来年再考是他们共同的心愿，他怎么就不能更通情达理一点为娃娃的前途着想呢？自己多下些苦多出几把力又有什么要紧？可听人们说书念多了人的心思就会重，要是最后儿子书念不成再学来一套一套的鬼心思，混成个二流子又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恼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