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站在校门口痴痴等待着自己的朋友。别的人都已经陆续到校了,就连一向吊儿郎当的李学林也自觉地坐到教室里上自习,偏偏不见了最最遵守纪律的冉希望。南平心里升起一团不祥的阴云,好朋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违犯纪律的。整节自习课他都上得无精打采,检查自习的老师一走,最先冲出教室的竟是南平。
远处不住的有人影不真实地晃动着,憋着气等了很久才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假想。恬静的少年南平突然把不住自己的心气儿了,焦躁得一脚一脚把脚下的雪块踢得老高老远,气呼呼地杀出一条雪路。狗娃撵了上来不解地问南平“你发什么疯?”南平立刻朝他吼了一句,滚开点。狗娃发现南平眼里有两道灼人的凶光,想了想,还是按南平的意思远远躲开了这位他不敢得罪的同班同学。南平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好朋友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凶险,不然他不会故意迟到的。
没想到还没有走出多远就看到了冉希望的自行车,他熟悉那辆车子如同熟悉自己的朋友一样。那是一辆样子难看却很结实耐用的过时车子,体育委员李学林曾断言说,那辆车子就是扔到大路上,贼娃子都懒得动心思,就是这样一辆车子也被好友看得比命还重。现在,车子栽进路旁的林带里,在雪后的冬日里长成另一株曲里拐弯的“树”。南平看到车子就感到他的脑袋一下子大了,懵懂中又在相隔不远的地方看到了同样弯曲成麻花状的冉希望。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疯了一样扑上去又是搓又是掐。在一阵没有头绪的忙乱过后,冉希望总算舒出一口气,苏醒后嘴里一直在念叨着同一个字,“车”。南平根本没工夫理会朋友神经质的胡话,背起好友大步朝乡政府大院的宿舍走,走几步,还会停下来朝上颠一颠。论起身量,同样瘦弱的冉希望要比南平大一些长一些,也可能重一些,尽管南平走一路颠一路,冉希望的双脚却一直拖在地上,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深深的平行线。
宿舍里冷暖适宜,南平仍嫌不够热,他想他的朋友现在最需要的是温度。他抱出一床厚棉被捂在朋友身上,又跑出去跟后勤师傅要了半瓶白酒。听说这东西能驱寒,好朋友一定冻坏了,南平能做的就是给他尽可能多的热量。冉希望彻底清醒的时候发现桌上的吉他被朋友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七七八八的零食和冒着丝丝热气的暖壶。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感谢朋友,自己的双眼忽然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潮湿。
听冉希望断断续续的讲完事情的经过,南平一口断定那辆轿车是武装部的老周和高干事一帮人,并替朋友咬牙切齿地咒骂起他们。冉希望说看小车的样子是冲红乐方向去的,不知道红乐出了什么事?在他的意识里,但凡有小车出没的地方一定是发生了震动地方的大事,比如凶案什么的,这么想着心里就生出一些隐隐的担忧来。
南平不以为然地说能有什么事?你们红乐的新村长因为选举的事找过乡政府帮忙,当选以后几次到乡里请武装部的老周和高干事一帮人,说要表达谢意,还真有几个人被请去过。这次选举武装部的老周和高干事出力最多,已经被请去几次。据说由乡里拟定了村长的唯一候选人,村里选举时赞成票总达不到法定的数目,最后由武装部的人坐镇监督,不通过就重选直到通过为止。
意外冻伤使冉希望大病一场,一连几天都不能下床。南平代他请了病假,同时为自己请了事假,一心一意地待在宿舍服侍朋友。因为快到元旦了,加上初二的课程并不紧张,老师们课上得松松垮垮的没滋没味。两个人倒有机会伏在床上头对头地复习功课,多日的缺课似乎并没给这对朋友带来多大的损失,相反,他们的友谊却得到了巩固。
元旦放假时雪已化得差不多,最先干净起来的是学校附近的道路。天气晴好,阳光柔媚,只有少数一些背阴的地方还残留着雪,表明这是一个刚下过雪的冬日。南平抽空去了一趟学校,带回来消息说朱淑英彻底不念了,刚把铺盖收拾回去,走时哭得不像个人样子。
病愈后冉希望坚持要回家,却发现鞋子破得穿不成。南平歉疚地找出一双穿过的却大得包不严脚的半新皮鞋给他,相互客客气气地推让一阵后冉希望还是把脚伸进些鞋壳里,鞋比冉希望的脚依然大出许多。南平找来一些棉花和碎布头塞进去,经过“处理”的皮鞋勉强能算一双合脚的鞋子了。第一次穿皮鞋,最重要的感觉是脚变重了,走起路来双脚好像不是自己的。车子经过南平精心修理勉强能骑,只是车把有点松,骑几步就会歪向一边,需要不住地停下来用双腿夹住前轮拧一拧。
到家时,新上任的村长正苦口婆心的做父亲的工作,说种地得改变思路,不能按填饱肚子的老规程光种粮食,还得根据需要种点经济作物,搭配得当,日子才有奔头。村长没当几天,李扁头的讲话水平却提高得很快,一套一套的理论让人听不大懂。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一根接一根卷旱烟抽,母亲不时插嘴说再怎么也得以种庄稼为主,不能生的穷摆却什么都想种,到头来什么也捞不着。李扁头脸上露出一团喜色,说弟媳妇说的也是个理,庄稼照种,谁不让红乐人吃不饱肚子,我李扁头第一个站出来和他不是个事。红乐上下队有百十户人,按一户种一亩药材算,全村下来就够一百亩了,完成了任务乡里就不会拿这个事为难我。话说回来,种那么多庄稼有什么用,能收入几个钱?总不能穷汉养娃子光图数数子么!药材种成出手就是钱,你们日子过舒坦了,我又能给乡上一个交代,这不两全其美么!
父亲又卷了一根烟,把先前那根烟剩余的烟丝剥出来,不紧不慢地重新填进卷好的烟筒里,然后像一个饿久了的人见到粮食,把烟头塞进嘴里狠狠咂了两下,这才开口说:“乡上给你下死命令的事全村人都知道,我也知道你老哥当上村长不容易,不敢在你任头上给你出难题。既然是乡上的意思,我们屎肚子老百姓只能按上面的意思办。种什么种多少由你们规划,在哪儿种怎样种总是我们自己的事吧?”
李扁头忙不迭地接过话头说:“那当然,乡上也是好意,为的是把青山坪的经济搞上去,彻底甩掉穷帽子。种药材只是发展经济的一个小动作,以后还可能生出其他新思路。给我们村定的任务是一百亩,按户均摊每户种一亩就可以圆满完成定额,多种不限。为了选举的事,我已经把乡上领导麻烦坏了,这次再不能给他们添麻达了,要不然,我这张老脸就没地方搁了。”李扁头念了一阵“了字歌”,又一模一式地讲起自己活动乡里拟定自己为红乐村长唯一候选人的事,冉希望才知道李扁头为当上村长花钱打通乡里的关节,由乡干部坐镇逼村民投他票的事确实属实,心里又暗暗恨了李扁头一把,但对他的直言不讳感到了一丝钦佩。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自己的丑事兜露给别人,要做到这一点,的确需要一点勇气,单从这方面说,李扁头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如果他能兑现自己的诺言,能带领红乐村人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即使他为当上村长不择手段,即使他身上有许多让人不喜欢的缺点,他也能算是红乐村甚至青山坪的一个有作为和魄力的能人。
想到这一点,冉希望发现自己对李扁头不再那么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