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一气跑出二三里地，才敢回头看主人追来了没有。不看不知道，一看狗娃就知道又惹了一场麻烦，躲是躲不过去了。先前追他的李书山老汉已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老汉的两个女子学琴和学玲，这两个女娃是学校里长跑竞赛的冠、亚军得主。紧跟着狗娃跑过来的两个女娃娃一左一右地围定狗娃，狗娃看到她俩的脸蛋已经挣得红扑扑的，反而不紧张了，忙满脸堆笑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个妹妹，你们把我吓得可不轻。你俩的腿劲真不赖，竟能撵上我，要是再好好练一练，在县里的运动会上保准能拿名次。”
两姊妹不由分说一人拽起狗娃的一只胳膊，押着他往瓜地里走，半路上碰到呼哧呼哧赶上来的李书山。李书山一把揪住狗娃的领口，“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倒是他的大女儿学琴伶牙俐齿替他解了围。她说几个瓜蛋子是一家人的心血，是用汗点子一点一点浇大的，那是全家人一年的吃喝，狗娃这样不顾别人死活的搞破坏，天理不容。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拿赃，这次被她们拿住了想赖也赖不掉。她们不会胡赖别人，地里的西瓜破坏了多少就赔多少，这是没商量的事。做妹妹的学玲站在一旁帮腔，学琴每说一句她就附和一声“就是”，两个女孩子的话像子弹打在狗娃的心坎上，狗娃高高昂起的头一点一点地垂下来。一直站在一旁插不上嘴的李书山总算缓过了劲，说要不是看在书元兄弟的情面上，非给狗娃两个大嘴巴子。
把狗娃押回瓜地，李书山老汉忙着往下摘打破的西瓜，一会就摘了一大堆，足足有二三百斤，生的有，熟的也不少。摘完西瓜，狗娃仍旧由两个本家妹妹押着，在瓜地边接受瓜主人李书山的“审讯”。李书山猛吸一口旱烟，将烟屁股朝地上一砸，气呼呼地说：“狗娃你咋就搁着好端端的人不做，尽干这伤天害理的畜生事。这是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呢，我的娃你知道不？”
狗娃根本不打算认罪，脖子一伸就开始狡辩了：“我是看你家地里的癞蛤蟆多得很，这些东西太狡猾了，你一不留神它就偷吃地里的庄稼。你不看它吃多了撑得整天直哼唤。我实在气不过，就拿弹弓帮你们除害，我不是李广，也不是花荣能百发百中。不小心打破几个西瓜算我倒霉，我会让我爹赔你这几个西瓜的损失。好我的亲大爹好大爹哩，我这样帮你除害没落下什么好，还被你们当成了犯人，你们这样做还让不让人做好事了？你要不信，就看看瓜壳里有没有癞蛤蟆。要有就赶紧放了我，没有的话回头我让我爹赔你俩钱，价钱给你出得高高的。”作为同学，学琴太了解狗娃的鬼把戏了，她听了愤愤地插嘴说：“李学林你少胡搅蛮缠。在学校里你把雷中玉的瓷碗扔到地上当球踢，给踢破了，你硬赖人家说是风吹下来摔坏的，我亲眼见到你说瞎话。这么多西瓜被你打出个窟窿，石子还在里边，你咋不睁眼瞅瞅？”狗娃一看，果然每个摘来的西瓜的窟窿眼里都有一个小石子，像西瓜的眼睛，直愣愣看着他如何说谎。这时狗娃看到一只西瓜开的窟窿特别大，挣过去一看，窟窿里竟然有一只癞蛤蟆，狗娃用脚把那只西瓜踢了踢，说别的西瓜自己可以赔，但这一只确实是癞蛤蟆啃烂的，要让他赔道理上说不通。
李书山被气得浑身颤抖，哎了一声一脚把西瓜踢开说：“我不管，反正我菜田里抓了个屙屎的，狗屙下的也是你屙下的。我不把这二亩瓜全交给你，已经够给你娃娃天大的面子了。你要是不知足，我就去问你爹，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有人养没人教的烂杂鳖？”
村里很多人家的瓜地狗娃都曾光顾过，所到之处瓜地里无一例外地长出几个或几十个结着石子的瓜。人们知道是有人故意搞破坏，心里虽然能将这个搞破坏的坏种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惜没有真凭实据。这会儿听说李书山捉住了毁坏西瓜的缺德鬼，瓜地遭到破坏的人都争着跑到李书山的瓜地里看，想让破坏分子连他们的西瓜一起赔。狗娃在人们愤怒的目光中昂着头，神色中透着对别人的不屑。一般来说，村人对糟蹋庄稼的行为万分痛恨，对破坏分子的惩罚也是相当严厉的。不久前水区的几个人结伙来偷瓜，被本地的青年捉住打了个半死，当人们看到破坏分子竟是狗娃，便知道这是一出没多大看头的戏，不管狗娃做出多么出格的事，他老子都会用钱堵别人的嘴，保证他儿子平安无事。更何况掺和到里头得罪了李扁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保不准哪天有事就会求到他头上。看热闹的人自然能掂量出轻重，很多人到李书山地里瞅了瞅就扭身往回走，极少数不甘心就这么回去的人，耐心地留下来看李书山如何处置狗娃。老实蛋李书山倒像犯了什么错，蹲在田埂上一声不吭地咂着旱烟，学琴、学玲扭住狗娃不放。狗娃哀求说松开一只手让他抽根烟，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保证不会跑。得到的答复是“不行”，学琴非但不松手，还加了把劲，狗娃疼得直哼唤。看热闹的人们恨狗娃恨得牙根痒，却不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呆愣了好大一会才纷纷报出自家地里的损失，说要同李书山家的一起处理，但碍于李扁头的面皮，大家把话说地相当委婉。
狗娃坚决否认，他只承认破坏过李书山家的西瓜。
从李书山瓜地里返回的人们很快把狗娃被李书山捉住的消息带回村里，李扁头对自己儿子的作恶已经习以为常，听到消息就往口袋里塞了几包烟，大步流星地走向李书山的瓜地。院里收来的果子堆积如山，贺寡妇和果贩子大声的调笑着。一伙闲得没事干的好事分子自发地跟在李扁头身后，稀稀拉拉的一长串，像是从战场上败下来的一伙溃兵。
不胜虚乏的狗娃在落日的余晖中哈欠连天，远远看到父亲气势汹汹地走向自己，还没等狗娃细想一下父亲会让自己如何脱身，一记重重的耳光已经砸在狗娃的脸上。见李扁头动手打了狗娃，学琴、学玲自动松开紧抓狗娃的手。第一个跳起来拦挡李扁头的是已经蹲麻了老腿的李书山，他说他叔，逮住娃娃没别的意思，就是要娃娃长个记性，再不要作践地里的庄稼了。李扁头说这次说啥也不能饶了这龟子孙，他干的是日塌人的糊涂事，不能让他觉得没人收拾他就无法无天。还说他会计算各家的损失，这些账要一笔一笔记到现世宝狗娃头上。李扁头还当着众人的面许愿说，他将按市场价收购村里开了窟窿的西瓜，有多少要多少，一律支付现钱。这倒让西瓜遭到破坏的庄户人感到难为情，这样的西瓜收回去吃吃不了，卖又卖不成，这明摆着让李主任吃亏，几个西瓜蛋子破就破了。人们揣摩不透李扁头的心思，纷纷站在李扁头的角度思谋怎样处理才合适。见李扁头坚持要按他的意见处理，大家只好点头同意。卖瓜不是个容易事。就是囫囵西瓜要卖，还得拉到县城火车站排队等专门拉西瓜的火车匹，一等就是两三天，人吃苦受累不说，还得贴几天的伙食费。瓜贩子挑挑拣拣地给不了几个钱，再不就是要拉到城里一座楼挨一座楼的零卖，有车的人还好说，没车的人还得雇车，再说庄户人也没办法臊皮臊脸地大声招揽顾客，中间的麻烦多得让人想都不敢想。现在倒好了，烂瓜比好瓜更省事了。
虽然庄户人扒扯光阴不容易，可谁也不愿意睁眼看别人吃哑巴亏，李扁头的处理办法说过了几天，人们还是不好意思把破瓜卖给李扁头，李扁头竟然亲自带着狗娃挨家挨户地上门收购，推让一阵拗不过李扁头才勉强卖给他。没多久李家院里收来的烂瓜就摞得比已收购了多天的苹果堆得还高。有人开玩笑说不如让狗娃把地里的西瓜一下子全打破才干散，更多的人则为这样的“买卖”有苦说不出。
李家院里住的人从此改变了饮食习惯，早餐统统吃西瓜泡馍或炒面拌西瓜；晌午正餐可以吃一顿大米饭；下午是面食，通常是肉臊子面或拌面。大家都在努力适应这种生活规律，就连一向挑食的狗娃也表现出不挑不拣的大气度，甚至故意吃出响声，以此证明自己对这种吃食的偏爱。邻居圈羊的猪羊和驴也在这段时间吃足了瓜皮，人们无法理解李扁头做这样的赔本买卖的动机。
买来冉家的两只羊，一只已经消耗掉，另一只李扁头另有妙用。吃过早饭以后，李扁头就和牛娃两口子一起燎毛、剁骨头，切肉，完了吩咐媳妇子去请客人。村里有张王李陈四大姓，其余都是小家小户的外来人口，在村里很不起眼，也没什么权势。李扁头这次宴请的客人都是村里大户人家和说话管用的长辈，再就是村里的支书和一帮村干部。贺红燕嘴皮子特别甜，“爷爷奶奶大叔大婶”叫得顺溜，不多时间便把能请到的客人都请到了家里。李扁头恭恭敬敬地给客人递上一支牌子很硬气的过滤嘴香烟，客人假装推辞了一下，然后顺从地接过来叼在嘴上。接下来客人开始围成一圈天南地北的谝闲话，最后一致认为李扁头把大伙叫来肯定有什么事要他们出一把力。李扁头笑着说有些话非得等到酒足饭饱之后才能说。
灶房煮羊骨头的大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羊肉的香味即刻在院里荡开。
不等客人把一支烟吸完，贺寡妇娘母几个就端着七盘子八碟子进了堂屋。李扁头马上掐灭刚刚点着的烟，招呼客人吃饭，客人客气一阵后纷纷拿起桌上的筷子夹起一块自己中意的羊骨头。这时李扁头喊来牛娃上酒，贺寡妇忙着给客人添饭夹菜。村会计是个直性子人，说话不会拐弯，见李扁头和众人都不说话，便直通通地说：“书元哥你有事直接说，咱爷父们又不是外人！你整这些‘糖衣炮弹’是想收买我们吧？有事你吭声，兄弟和各位叔佬子决不说二话，有酒有肉你留着活动乡里的干部。我们几个土包子吃了喝了还不等于麻雀子吃五谷，糟蹋粮食嘛！”李扁头只顾招呼大家吃肉，没有急着回答会计的话。
酒过三巡，李扁头才羞羞答答地把别人问过多次自己蓄谋已久的意图说了出来。他说：“今天把各位请来，确实想和爷父兄弟们说几句知心话。冬上就到换届选举的时候了，前任陈村长因为多吃了村上的提留款被告倒了台，村主任的位子空了下来，我寻思着村里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挑担子的人。陈村长家里的光阴寒酸得很，在村里吃点拿点也不算个啥，不吃不拿才说明他有问题哩。话说回来，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如果把这担子交给我，我一准会为村里多办实事办好事，我家里情况不说大伙也清楚，谁在乎那几个小钱，拿它作甚？我这样说有两层意思，一来想让大伙知道我有这个心思；二来想让大伙回去帮我活动活动，拉拉票。事成之后自然少不了各位的好处。”
人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被李扁头好酒好肉款待过的乡亲自然不能拗李扁头的意，纷纷一口应允下来。
酒桌上的气氛越来越欢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