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不器刚把东西收好，就只见李然之带着几个家人急匆匆地赶过来，见了陈不器马上着急地问道：“方才听得家人禀报，说是这里有轰然巨响，不知先生可曾听得？”
陈不器笑道：“是小子方才与大公子、二公子开个玩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倒叫大人担心了。”
李然之看了陈不器几眼，突然笑道：“原来如此，先生做事每每出人意表啊。”
说着，走到陈不器身边，从树上摘下几片嫩绿的叶子，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一边问道：“犬子师从先生不觉已是一月有余了，幸得先生勤勉，老夫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人如此规矩，先生辛苦了。”
陈不器淡淡一笑，道：“这不过是小子的份内事罢了，倒是大人每日里陪着小子吟风颂月，很是令小子受宠若惊，方今元人军马旦夕可至，小子生怕耽误了大人的工夫。”
李然之深叹了一口气，将手上的扇子打开，扇了几下，再把它收了起来，思索了一阵，才眼望着陈不器，满是期盼地说道：“先时老夫曾向先生问过那应对元军之策，先生所言无不入木三分、令老夫眼界顿开，象那旗语一事，老夫已着手布置，效用极佳，先生请莫嫌弃老夫罗嗦，我均州厢军独缺一指挥使，不如…………。”
李然之话未说完，陈不器就含笑打断了他的话：“大人不是说过只要陈某答应做府上的西席，那一切任凭小子做主的么？大人所托小子实在是难以胜任，还请大人另觅贤人。”
李然之不由深吸一口气，脸上泛起一种凝重的光芒，他走到方才陈不器仍那“掌心雷”的假山边上，用手摸了摸那破损的地方，转过头去对跟过来的几个家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去，整治好一桌好酒菜，等一下我和先生要用。”
家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去，李然之看这他们走远，走到陈不器身边眼睛望着桌子上那本打开的《玄妙经》不经意道：“先生若要做什么大事，不妨到我那后院里去，那有间清静的小室，与先生正好合用。”
“哦”陈不器深深地看了李然之一眼，淡笑道：“不知大人何出此言？”
李然之把桌子上的《玄妙经》拿在手上，随意地翻动了几页，攸然道：“先生诚有大才，然入旁门左道久矣，又不肯为国效力，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老夫实在是为先生可惜啊。”
“我陈不器区区一无名小卒，实在难当大任，可惜二字，不知从何说起？”
“先生自甘堕落也便罢了，只是，我李某实在想不到，以我待你一片赤诚之心，你竟然以投敌卖国来回报我！”李然之突然向前一步，跨到陈不器面前，厉声喝道。
陈不器微微一惊，马上又恢复了平静，道：“投敌卖国？好大的帽子啊，想我陈不器连元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国不知道又该向谁卖去。”
“事到如今，你还敢抵赖，这里有你前些日子到管家那里领取硫磺的记录，当今元人侵我大宋，这硫磺正是紧缺军用物资，你将库房里的硫磺领去了三分之一，你这不是投敌卖国又是如何。”李然之把手中的帐簿往陈不器面前一仍，厉声道。
一时院子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几丝风不安定地吹来，将地上的叶片打个旋儿，又飞快地溜走了。陈不器眼望着咄咄逼人的李然之，默然站立了一阵，突然，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陈不器弯下身子，将地上的账簿捡起来，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淡淡答道：“大人既是要陈不器出力，又何须如此做作，陈不器生为中华之人，死必为中华之鬼，莫说要我为国效力，就算是要我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我陈不器也当甘心奉上。
李然之默然地看了陈不器一阵，将那账簿收下，放入怀中，又伸手从树上摘下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咀嚼一番，淡然道：“如何说我是做作？”
陈不器微施一礼：“先生长者之风，不善作伪，小子局外观棋，看起来自然是处处破绽。
其一，先生若是断定我陈不器投敌卖国，如何还自投险境，所谓兔子急了还咬人，此地别无外人，万一有事，先生恐怕不是我这般年轻人的对手罢。
其二，先生忠义之人，既是要将我归案，如何不多带人马，防我毁灭物证逃之夭夭？
其三：先生既有我领取硫磺的账簿，自然也有我领取木炭的记录，至于讨要猪粪这等有辱斯文的事自然也逃不过先生的法眼，三者一合计，我陈不器要做何物，先生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说罢陈不器看着李然之含笑而立。
李然之不由长叹一声：“先生好眼力，是老夫枉作小人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老夫老矣，将来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来，顿时，空气里泛起一股浓浓的臭味。李然之将那纸包放在桌子上道：“这就是我按照先生找的材料配置的东西了，老夫左思右想，不知先生要来何用。”
几只苍蝇飞过，落在那纸包上，再也不肯飞起了，陈不器用手在鼻子旁边扇扇，将那猪屎发酵后发出的难闻的气味赶走，心里不由哭笑不得，自己去找的，是猪粪上面凝结的硝酸盐的晶体，而李然之找的，则是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臭哄哄的猪屎，这如何能配置什么东西出来。
当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纸包包好，再捏着一只角，甩手一仍，给仍到旁边的小池子里去了。
李然之“呀”的一声正要去接，却被陈不器阻拦了下来，陈不器拉着李然之的衣袖，诚恳地说到：“大人其实是误会小子了，小子虽然推崇大同之道，但也知毛之不存，皮将鄢附的道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现在只有先将元人驱逐出去，才有谈论那大同、小康的机会。大人尽管放心，只要是我陈不器力所能及之事，小子绝无推辞之理。”
陈不器端起桌上的杯子，浅浅抿了一口，继续道：“先时小子不肯答应大人，是因小子初来乍到，也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原本是想将息几个月后，再略尽绵薄之力的，现在既然大人求才心切，小子也只有碘脸自荐了。”
李然之闻得此言，不由大喜，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担心的就是怕陈不器不肯出力，空有满腹才华，却只能是烂在肚子里头，现在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心情一宽，脸上泛起宽慰的笑容。
陈不器放开李然之的衣袖，道：“小子未曾上过战场，虽略通兵法，只是那领军之事，非同小可，小子恐难胜任，再说这指挥使的任免，恐怕也非大人能一口应承的罢。”
李然之把嘴里叶子的残渣吐了出来，道：“先生读书之人，对我大宋军制不甚了了，这厢军属地方军。名为常备军，实是各州府和某些中央机构的杂役兵。受州府统管，总隶于侍卫马罕司、侍卫步车司。平时不过是筑城、制作兵器、修路建桥、运粮垦荒以及官员的侍卫、迎送等．一般并无训练、作战任务。”
李然之呵呵笑道：“这指挥使名头虽大，不过于禁军相比，却是差之云泥。再说现在均州离前线不远，厢军比之平日扩充不少，这指挥使么，有老夫推荐，自是万无一失的，先生若肯答应，诚是我均州之福，我大宋之福。”
陈不器顿时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头流过，这大宋之朝，对武学一向是很不重视的，其余不管是兵制的革新还是技术的改进，对朝中大佬们来说，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在他们空空如也的脑袋里，真正有用的武器还是“修教三年,执干戚舞”罢了，只不知道，那元人的大刀砍到他们白皙的脖子上的时候，他们如何还能摆出一副道德家的面孔执干戚而舞之。”
当下再不迟疑，冲李然之抱拳道：“如此，就有劳大人举荐了，小人一腔热血，誓当洒在我中华之土壤上，粉身报国，万死莫辞。”
李然之宽慰一笑：“大宋能得先生如此人才，若商汤之得伊尹、文王之逢姜尚、玄德之遇诸葛孔明，先生先屈就几日,老夫再徐徐上报，定不会委屈了先生。还望先生不吝余力，共拯大宋于汤翥。”
陈不器沉声道：“小人生于斯、长于斯、酣快淋漓于斯、悲痛落泪于斯，一花一草，莫不尽染余之欢畅、一石一木，莫不寄托余之声息，小人习诗书之教凡二十有八年，岂不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今元人窃我中华的宝器，世人皆可诛之，大人放心，小人命可丧，报国之志不丧。”
“好，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生言如金铁、志似磐石，老夫今日就为这句话也当浮一大白矣，来来来，先生就与老夫一起饮酒去，老夫此刻胸中大热，不醉不足以酬知己。”
说罢，不由分说，就拉着陈不器走到内室饮酒去了，虽然府上只有黄酒，不过十几杯下肚，陈不器也就醉成了一堆烂泥了。
自从陈不器答应了李然之就任均州的指挥使之后，他大略地了解了一下均州的形式，均州属边境州，厢军的规模要大大高于其它内地州府，大约在6500人左右，比至禁军设置，一共分为3军，每军5指挥，知州照例兼厢军正印职，一般州府名义上每指挥为步军500人，马军400人，但实际上约为300人左右，好在李然之早在一年前，已经加强了均州的防务，厢军的编制扩充了不少，基本上都是满编制，一些还略微有所超出。同时，均州城里还有朝廷直属的禁军约3000人，由步军司下属的一个都指挥使统帅，其余周边县郡零散分布着约8000余人，总共大约17500人，共同构建起整个均州的防御。
厢军分为马军和步军，在陈不器上任之初，李然之要他自己挑选一个兵种，若是选马军，则有马军枪手、旗头共60人，其他400余人都是弓箭手；若是步军，则是刀手40人，枪手80人，其余350人为弩手，各弓、弩手虽各带剑一口但一般都只是最后的自卫武器，军中并不教习。
本来陈不器还兴致勃勃地要弄一个马军来试试的，后来一听得所谓的马军前后加起来只有马匹约20余匹，其中大部分还是老得连磨都带不动的。当下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20匹马要将400来号人组建成一个马军，那要是骑在马兵背上玩玩小孩子打马仗的游戏还差不多。
等得陈不器把府中的事物交接清楚，已经是第三天了，宋之一朝对官员的任命自有一番严格的管理制度，象陈不器这般以书生之身入厢军做指挥使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不过大宋国力虽弱，但也有不少仁人志士，如辛弃疾、陆游、范仲淹等大多兼过军职，特别是范仲淹，更是以龙图阁直学士之职，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防御西夏，后世有云：“文如范仲淹方可讲武、武若岳鹏举始能修文，更是将“文武双全”四字做了最好的注释。好在陈不器先时只是以私塾先生的名义在李然之府上任教，再加上非常时期，知州特别是边境州府的知州其对厢军的管理权限有所增强，陈不器才得以顺利地执掌厢军指挥使一职。
是日，陈不器早早就起了床，仔细地将昨天才领到的那套指挥使的服装穿上，就骑着张宝儿借给自己的“照夜玉麒麟”上路了，陈不器跨上那匹高大的骏马，心中不由泛起一种淡淡的悲凉――这照夜玉麒麟早在孟指挥使的手上就把它给“喀嚓”一下给阉了，军中马匹不管是多名贵、多神骏都脱离不了这种悲惨的命运，被阉割的马匹性子会温顺很多，便于骑者操控，最总要的一点是，在战场上不会被敌方的母马所引诱，带着自己的主人“投敌叛变”，因此，但凡有什么好的品种出现，往往只是作为所有者的一种炫耀的资本，要说到留下配种什么的，却往往是二三等的马匹。
如此一来，中原地区的马匹不断退化，及至南宋末年，几乎连可以供骑坐的马匹都没有了，所以军队只得以步兵为主，宋军中骑兵只占七分之一,骑兵中又往往有十之三四无马.最高曾达十之八九无马.南宋时连殿前司（即皇帝禁军）的骑兵都有五分之一没马可用。宋马体形较小.韩世忠曾向高宗献马一匹,云：此马"高五尺一寸,非人臣敢骑",五尺一寸约合今1.58米,而这已是宋朝罕见的大马了。
远远地，营房已经在望了，陈不器再加上几鞭子，催促那玉麒麟再走快些。以前听评书的时候，经常听见将军升帐点卯，一卯不到,责打多少;二卯不到,重责多少;三卯不到,人头落地的传言。陈不器不敢造次，早早就出了门，好比第一天上班，总要给老板一个好的印象，今后活可以干得轻点，功可以领得大点，总之是不会吃亏的。
整个营房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如果不是那哨楼上还站着个睡眼惺松的哨兵，陈不器真以为这个营房已经被元人清扫过了。营房居中是主帅的帐篷，不过李然之平时主要在州府处理事物，这帅帐空着的时间倒是占了大部分，厢军的日常事务由三军中的一人兼任，是为副帅。陈不器律属三军中的罴字营，按规矩应该在卯时之后辰时之前前往帅府点卯，陈不器抬头看时，天色已经很明亮了，当下不敢怠慢，在下马桩前把马系好，就往帅帐赶去。
等到赶到帅府的时候，出乎他的意料，那帅府门帘高高挂起，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整个帅帐一片寂静。 陈不器正惊疑间，却见一个身穿号兵服饰的老兵眯着眼睛，打着呵欠从旁边一个营房里走了出来。陈不器赶紧上去一把将他抓住，问道：“此处可是帅府？不知副帅何在？诸位同仁可曾到达？此处无人，可是已经前往别处？”
面对陈不器连珠炮般的提问，那老兵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一眼陈不器的号服，才强打起精神，道：“你就是那新上任的陈大人吧，小人正是大人属下，大人这般时候赶来，可有什么大事？”
陈不器奇道：“州府李大人不是说每天卯辰之间是本营点卯之时么？如何现在时刻还不见副帅升帐？可是已经点卯完毕，移处它处？”
那老兵扑哧一笑：“大人原来是来点卯的，这可是小人今年第一次听到有人来点卯。”
“哦？那是为何？”陈不器赶紧问道。
“我们厢军不比禁军，多是老弱病残之属，不过做些挑水劈柴的杂事，银子也不过是禁军的三分之一，那等流血卖命的事自有他们做去，李大人公事繁忙也顾不上这里，我们这6000多号人有事就忙上一阵，没事么，也不会有人自找没趣的，那副帅张大人自然也乐得清闲了。”
陈不器不由吸了一口凉气，自己挑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烂摊子啊，见那老兵正要离开，赶紧一把把他抓住，问道：“不知张副帅现在何处，我想先去报个到。”
那老兵呵呵一笑：“现在找张副帅可就难了，说不定在城南醉花影酒楼宿醉未醒，也可能在城北品香阁听曲觅香，更说不定是和那潘寡妇好上了，宿在她处呢。”
听得那老兵如此一说，陈不器不由觉得脑袋一下涨得西瓜大，这样的军纪、军容、军威，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元人大军啊。，陈不器看看那空空如也的帅帐，不由暗叹一声，抬手吩咐那老兵自行离去。
陈不器在营地里转上一圈，才看见有几个早起的士兵伸着懒腰、打这呵欠从帐房里走了出来，见了陈不器也不行礼，只是好奇地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什么稀罕的东西似的。陈不器走了一阵，见营房里器物杂乱，被服不整，间或还有几个骰子滚落出来，那些兵士见了也不以为然，很自然地将其捡起塞进衣袋――要知道，按照南宋军律，军中私藏赌具可是轻者枚五十，重者处死的重罪啊。陈不器轻叹一声，跟值日的军官打个招呼就骑上玉麒麟往州府急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