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的声音远远传来:“本官看这十八人衣着华贵,当是均州贵胄之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想当年,此十八人也必是翩翩少年,怒马鲜衣,一旦身死,却是连猪狗都有所不如,诸君不若归降我朝,我张宏范担保诸公官职照旧,妻女保全,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张宏范此招不但能乱宋军守城之心,隐隐更是挑拨了将士与兵卒之间的关系,端的是恶毒之极,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出,这些他以为是在林中狩猎的华服少年,却是守城诸将的公子。
陈不器感到身边的李然之身子在微微颤抖着,这一十八颗人头中可有李驹的首级?李然之的手紧紧地抓着刀鞘,努力控制住拔刀而出的冲动。
他沉声道:“江山如画,原是有德者居之,我朝天子治下,物皋人丰、人人安居乐业,临安之地,百姓安康,恩赏则有黄榜钱,雪降则有雪寒钱,久雨久晴则又有赈恤钱米,大家富室则又随时有所资给,大官拜命则有所谓抢节钱,病者则有施药局,童幼不能自育者则有慈幼局,贫而无依者则有养济院,死而无殓者则有漏泽园。民生何其幸欤。而元人南侵,中原百姓或妻离子散、或十室九空,我大宋军民誓与元贼死战到底。”
李然之言如金铁、语似黄钟,通过喊兵远远传了出去,顿时引来全城宋兵海啸般的呐喊。
城下,元军的气势为之一暗,但随着张宏范的几声呼喊,城下元军铁骑一齐举起手中的长刀,只见数千铁骑在密集如雨的鼓声之中,排出几个方阵,在城前快速驰骋起来。蹄声沉闷,宛如数千巨大的金鼓同时敲响,和着元军奔跑间发出的喊声,元军的气势顿时一下又高涨起来。
旁边,莫正天拿起观天境往前面摆放着的人头看去,不看犹可,一看之下,莫正天不由猛地一怔,手一抖,观天境掉在地上,“咣当”一声,摔得粉碎。众人转头看时,只见莫正天脸上露出一种惊骇莫名的表情,手正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莫正天呆立了老大一会,突然一把从李然之的手中夺过观天境,对着地上的人头再看过去。良久,莫正天方才将观天境交到李然之的手中,脸上不由老泪纵横――地上赫然就有自己的宝贝儿子莫刚的人头。
李然之从莫正天手中接过观天境,对着地上的人头看了一遍,同样也是良久方才放下,李然之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莫将军,大敌当前,国事……国事为重,休要中了元人的奸计。”
莫正天把头一甩,随手将脸上的泪水快速抹去,他一把将腰间的钢刀拔出,高举过头,对着城下怒声大吼道:“元人狗贼,只要我莫正天还有一口气在,武当城你休想夺去,有范我大宋者,有如此刀。”说着,双手持刀,往膝盖上用力坳去,只听一声脆响,这百练钢刀在莫正天一坳之下顿时断为两截。
莫正天武将出身,手下功夫扎实,声音更是响如惊雷,一点都不比旁边两个喊兵的声音低。见两个守城的主将都做出了这等死守的誓言,守城诸军又是一阵雷鸣般的呐喊。
这时,突然从元军中军帐中传出一阵号角之声。元军就要开始攻城了。
莫正天眼睛紧紧盯着城头的那面大旗,脸色沉重得如同黝黑的铁板:“我军逆风,叫儿郎们做好准备。
从元军的大营中推出数十辆大车,有的上面载满了山间常见的青草材禾,而有的则是布幔盖着的东西,那载着青草材禾的大车名叫“行烟”,根据《武经总要》的说法,如果攻城超过十天,则可以准备易燃的乾草,或薪束约一万束,一束以人力能够背负为准,然后至城的上风处,以乾草为中心使其易燃,周围则置湿草,使其发烟。鉴于引火发烟的地方不可以离城
太远,必须注意准备皮笆或是傍牌以防敌人以矢石攻击。这些草料因为带著湿气,所以会发出浓烟,可以熏逐城上的守军。
而那些盖着布幔的大车则是扬尘车,上面载的是石灰粉、香炉灰、稻草灰等物,扬尘车设计的主要目的在于驱赶敌人守城将士,其目的与今日的化学战有些相仿,但扬尘的目的并不是杀伤敌军,而是利用散播石灰使敌军口眼无法张开,或将毒烟吹至敌军阵中,攻城部队就利用此一守城部队离开防守岗位时,利用云梯蜂拥而上。使用扬尘车也是必须二三十辆同时使用,等待风向合适,或是有鼓风的设备时,将车移至上风处。
随着两种大车的出现,更多的攻城器械也随着推了出来,有底下带着木轮的飞梯和蹑头飞梯,更有以一支大竹为主干,在梯身上安装踏脚的横竿的竹飞梯。
巨大的木幔排在最前面,防备着宋军最强大的武器――弓弩。后面,几座高大的巢车和望楼正在慢慢搭建起来。
等到了离城墙快到一箭之地的时候,元军停了下来,经过短暂的等候之后,数百名被绳索穿在一起的大宋百姓被元军驱赶着,向城墙走来,几个走得慢一些的就被后面的元军一刀辟倒在地。这就是元军在攻城之时经常使用的一招,恶毒,然而管用。
“呜”随着一声巨大的号角吹响,漫山遍野的元军举着奇形怪状的武器一齐向武当城涌了过来,整个武当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偏舟,顽强而又艰难地抵御着元军的进攻。
此刻,元人宛如传说中力大无比的怪兽,他们一个个悍不畏死,手提钢刀,跟着木幔向前快速冲着。宋军的弩箭射过去,大多为木幔所阻,那些木幔大多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铁皮,就算是火箭射了上去,却也取不到多大的效果。
李然之面沉如水,,注视着脚下宛如漫山洪水般涌动过来的元兵,高声道:“击鼓、吹角,给儿郎们壮胆。”
随着李然之的命令下去,城墙上顿时响起一种巨大的咆哮之声,在本城金鼓之声的助威之下,城上众人顿时觉得自己的胆气又壮上了几分。
不知是谁射出第一支箭,随着那声弓弦划动空气带来的脆响,箭支“咻”的一声直向城下漫山的元军飞射而去,就像是被这声音唤醒过来一样,紧接着,城上的箭支如瓢泼大雨般向着元军射去,开始的时候,城上的兵士还小心翼翼地躲开被元军驱赶过来的宋军百姓,然而随着元军越来越接近城墙,城上的宋军也慢慢变得慌乱起来。
等到行烟和扬尘车一起,整个武当城前面宛如一块纯度不够的水晶,此时,宋军的弓弩手只能躲在城堞下面上好弓弦,然后随手向着城下射去。
终于,第一架云梯已经成功地搭在了城墙之下,虽然很快就被宋军的刀斧手给推了下去,但更多的云梯已经搭了上来,元军用牙齿咬着大刀,双手在云梯上不停用力,矫健得如同一只训练有素的猿猴。
莫正天此刻已经状如疯虎,他赤露着上身,露出连年征战留下的满身伤疤,左手持一面巨盾,右手提一把钢刀,在他身后,是他亲手训练的数十亲兵,个个体格彪健、神色狰狞。只要发现哪里有元军的云梯搭上来,莫正天总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疾步跑上前去,带着亲兵就是一番乱砍,直到把那个倒楣鬼砍成肉泥方才罢手。
第一枚炮弹带着一股尖锐的啸声破空而去,城墙仿佛微微轰动了一下,尖啸的炮弹越过攻城队伍的头顶,重重地砸在后面集结的元军骑兵之间。
随着一声巨响,黄土带着几只断臂和漫天的血雨飘扬而下,顿时空气中迷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隆隆的炮声不断震响着,当时这种实心的炮弹除了碰巧砸中元军,带来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外,甚至连元军的攻击速度都无法稍微延缓一些。
空气中满是各种各样的怪味,有元军的衣服被火yao点燃,发出焦糊的羊毛味,也有尸体烤焦发出的尸臭味,更有无孔不入的血腥味已经有人惊吓过度流出的便馊味。
陈不器带领风营远远地站在城墙脚下,这是开战之时李然之下的死命令――首次攻城,善战之将往往不会使出全力,而是先佯攻一阵,探出敌军底细,再拿出相应之策。像风神弩这等武器与其现在拿出,不如等在后面再起奇兵之效。
陈不器深吸了一口气,使劲地咽下一口口水,只觉得自己胸膛里那颗心还在剧烈地跳个不停,方才他通过观天境看到的情形实在是令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断砖碎石,泥土硝烟,残破的肢体,殷红的血水。在初秋的这个清晨里,风中传来的不是甜美的花香而是浓浓的血腥味,耳朵里听到的也不是悦耳的鸟鸣而是震天的炮火轰鸣。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可惜这样的道理谁都明白,可一旦君临天下的梦想在一刹那浮现之时,所有的的杀戮都有了一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元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被驱赶在前面的数百大宋百姓早已经在元军和宋人的夹攻之下悉数陨命,他们那空洞的眼神直愣愣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崩“的一声,又一张强弓的弓弦给射手给拽断了,正当他在手忙脚乱准备换上另一把弓的时候,一个元军从城堞上面翻身落下,手中钢刀一挥,宋军射手的半边脑袋就不翼而飞了,就在他割下射手的耳朵准备装进腰间的革囊时,旁边一个粗大的狼牙棒之直擂过来,狠狠地砸在他的脑门上,只听”波“的一声轻响,那元人顿时就像一截木头般地直坠下去。
莫正天抬腿就是一脚,将旁边的云梯给揣了下去,他把棒子轮圆一下,嘴里狂笑道:“来啊,元狗、看爷爷我送你们归西。”他身边的亲兵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几乎人人都带着或深或浅的伤口。又是一阵石灰粉飘过,迷蒙中,莫刚的影子依稀就在城楼间闪烁。莫正天揉揉眼睛,是他,是他,那不就是小时候时常被自己的胡须扎得哇哇大哭的刚儿么?对,他一定没有死,他怎么会死呢?这个自小总缠着自己要学万人敌的小家伙怎么会死呢?
一阵潮湿的青草味顺风飘来,引得莫正天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顿时胸口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一下又汩汩地流出血来。旁边,一个亲兵头目拉住莫正天道:“大人千金之躯,请勿再蹈险地,大人快回城中。”
莫正天一把甩开那亲兵的手,也顾不上此刻风中夹杂的石灰粉末,他微闭着眼,向着方才莫刚出现的地方摸去,一边摸一边大声喊道:“刚儿,是我,为父来找你了。”烟尘障目,天地之间仿佛回复了原始的混沌姿态,莫正天在城墙上摸索着,不直到撞过了多少守城宋兵。箭支不断在他身边咻咻射过,但他全然不顾,他在找他儿子,那是被他的胡子一扎就哇哇哭个不停的儿子。
一道黑影闪过,莫正天停了下来,:“是刚儿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刚儿么?真的是刚儿么?”莫正天蹒跚着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刚儿,爸爸在这里,刚儿…………”
一把钢刀直辟在莫正天的胸膛,鲜血!大量的鲜血喷薄而出,莫正天努力看时,眼前分明就是一个神色狰狞的元人。
莫正天狂喊一声,手中的狼牙棒脱手而出,重重击在那元人的胸膛,把他狠狠地击下城墙。
“不……不是刚儿。”鲜血将生命一点一滴地带离莫正天的胸膛。“刚儿,爸爸来了,爸爸以后再也不用胡子扎你了,再也不扎了,刚儿乖,我们一起……一起睡觉吧。”
随着天色慢慢暗下去,元军的攻击也慢慢停了下来。等到最后一支箭给射出之后,战场上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天已黑了,火舌不停地把火星喷向天空,天空中,半圆的月亮已升到中天,给所有的鲜血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银光。有风吹来,其声咽然,卷过树林,传来了一阵阵苍茫无际的呼啸。
经此一战,元军战损3000有余,宋军阵亡1345人,伤4000余人,均州防御使莫正天以身殉国。
战后的沙场,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将袍泽兄弟的尸首火化之后,将士们又披上已经沾满鲜血的战甲,据守在了城楼。
初秋的风已经开始变得寒冷起来,众人将衣襟竖起,把脑袋深深地埋了进去,这个白天发生的一幕幕惨剧又在众人面前慢慢浮现起来。孤独、伤感、害怕、气馁等等情感一下涌入心头,直把众人的胸膛满满地塞住,让人喘不过气来。
寒鸦,霜月,沙场冷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只洞箫在夜空中轻轻响起,带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忧伤,久久飘荡在这个沉寂的夜空。
慢慢地,一种低沉而又昂扬的歌声慢慢地从据守在城下的风字营中传来,那沙哑的声音在夜空中慢慢飘散开来,这歌刚一唱起,马上旁边就有人相和,先是一个人哼,再是风字营,最后变成了整个武当城的人都在吟唱:
春柳依依,秋草离离,袍泽身殁,断我肝脾,执我干橹兮,护我爹娘,守此故土,虽死何伤,
稻麦依依,黍稷离离,佳人不见,断我肝脾,执我干戚兮,护我娇妻,守此故乡,虽死何伤,
黄犬依依,白兔离离,辞家三载,断我肝脾,执我干戈兮,护我幼子,守此故国,虽死何伤,
在这个初秋的夜里,这只歌给人反复吟唱,只唱得人人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