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夏并没有恨曹寅。之前不恨,现在也不恨。
在桑瑜的宅子里住了几日,又见了她的那个弟弟,这些天的时间足够她想明白的。
若是曹寅做的,也该是宫里头的指派。而那桑家姐弟,止夏虽然说不上了解他们,但相处下来,无论是从下人处得知,还是他们姐弟俩自愿吐露的,对于徽商桑家,止夏多少有了些认识。
他们无论如何的富甲天下,终究是一介商贾,就算像传言中说的,于康熙亲征时立有大功,她也不信那些个满族的皇亲贵胄会舍了自己养的奴才不用,而愿意放下身价来任用他们,并让他们来行此事。
只是止夏仍然不明白他们的用意,只在心中将他们视作与曹寅、水叔、熊猫三人并立的第四方。然而曹寅背后是紫禁城里的那些人,却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无论是谁,根上却在康熙。水叔,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从他对那红墙里的人毫无敬畏这一点来看他与曹寅并非一路,那他背后站的是谁?找上自己是为了什么?熊猫看似简单,但是从那个隐秘山中的村子来看,他们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才找上自己,难道真是为了保护自己?桑家,巨贾富商,有御赐爵位,号称自己的母亲于桑家有恩,可是从来没有听熊猫提起过,更何况如果是一路就不会在江宁将自己交由水叔的人护送上京,那他们找上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
有时候止夏在想这些的时候,会不由的想起自己初到清朝那两年的日子,还会记起那个如今显得愈发飘渺的七夕……她也会苦笑,目前这样紧张又扑朔迷离的生活不正是以前自己所憧憬的么,可直到真的面对时,她却毫无头绪,并且在心中极度的反感这种仿若溺水时,手脚挣扎却什么也碰触不到的感觉。
而止夏这种越来越强烈的反感,开始使她变得烦躁起来,这种烦躁,正被桑家姐弟看在眼中。
自桑捷进京以后,便直接住进了桑瑜在京中新置的宅子,宅子很大,随行的奴仆直叹大小姐有先见之明,新置了这么处大宅子,否则随行的奴仆还有那好几车的家伙事还真不好安排。当然这些桑捷是毫不在意的,他只为姐姐记得自己喜欢醉江楼大厨杨八做的那手好菜而庆幸,进京当日就有醉江楼提了两个大食盒来敲门。酒足饭饱以后,桑捷自然不好意思再等着姐姐上门先来看自己,歇了一会儿,换了身衣裳就着人备轿去了桑瑜处。
那已经是止夏住在桑瑜宅子里的第二日。就像初在曹家的第二日一般,因为前日睡得太多,一大早便起了身,楠梓却是起的更早,早早在外面候着,听得止夏起身的声音便在门外告了声罪,才进屋帮着止夏拾掇起来。屋里本就有着齐全的首饰和胭脂水粉,柜子里也有几套新衣裳,止夏穿上之后才发觉很是贴服,该是给她量身做了的,否则还还真难找到合适她目前这种瘦小身材的。
把自己收拾好以后,楠梓也不多说,像来时一般告了罪便退出院去。
止夏就像在曹家时一样,靠在屋外的廊子上坐着,只是少了边上守夏的聒噪。守夏,也不知道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如今怎么样。那****直接去了织造衙门边曹寅的私宅,一直到她离开江宁都没有再见,甚至都未想起过……
止夏有时也觉得自己是个无情的人,在现代时也好,来到清朝也罢,当人们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会习惯他们的存在,只是无论是别人远离与她,还是她自己远离了别人,总是会将那些人忘记,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记起……却惟独那人……止夏自嘲的苦笑,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处女,竟真成了刚孵出来的小鸡不成?对第一眼看到的他,竟再也忘不掉……
好在止夏这样的自嘲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听得从大门那处传来一阵噪杂。
“……姐姐,姐姐!”一个明显处于变声器的男孩儿嗓音,一路从前门传到后院。
止夏歪了歪头,该是桑瑜说过的她那个弟弟罢。只是抬了抬头,随即又闭上眼侧身靠在廊柱上。直到桑瑜带着她独有的香气还有方才那个声音的主人进了她在的院子,止夏才轻轻抬了眼皮,看着站在面前的两姐弟。
“小姐,我叫桑捷。”
那是桑捷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止夏听完的反应便是苦笑。有一个叫她“小姐”的,却不知道这两个口口声声称自己“小姐”,同时又是将她掳来此处的姐弟,这说出来的“小姐”是哪番含义。
桑捷见止夏苦笑,也抬了嘴角笑了。他上前一步,半蹲在止夏的面前,对她说:“小姐,你为什么不回顾家呢?姐姐她,可并没有软禁小姐。”
“顾家?”止夏笑声渐起,“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呢?”
“小姐这话怎么说?”桑捷看着止夏扯出的笑容,轻声问道。
“……三年前,我把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顾家……”止夏没有看向眼前的桑捷,只是把眼神放到他的身后,放向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
桑瑜与桑捷对望一眼,两人看着坐在廊子上,眼神飘忽的止夏,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但是那时不知道,但并不代表在止夏开始显露出内心烦躁的时候,依然不知道。
当桑捷看到止夏开始将墨出的心经揉做一团时,他便知会了桑瑜,姐弟俩知道,有些事可以告诉这个被他们唤作“小姐”的人了。
……
……
如盘龙一般矗立在江宁的紫金山,被山林中虚渺的雾气环绕着,拱衬着,远远的瞧去,竟似真的化作一跳巨龙,巨龙半寐半醒,盘踞远方,那山林古刹之中杳渺的钟声,就如巨龙的低吼,在人们的耳边传向远方,千百年如此……
依然是那个藏匿过止夏的隐秘村庄。今日,熊猫没有前往县里,因为今日来了一个,那个人正坐在止夏曾经住过的院子里,坐在那院中的石凳上,满脸苦色的喝着面前石桌上的酒。依然是虎子娘酿的果子酒,酸甜中带着果核的苦涩,直喝的五钇的脸上愈发的苦了。
五钇已经喝光了两坛,熊猫不得不去了虎子家重新抱来两坛,他走到五钇面前,把那两坛酒放下,皱着眉头说道:“你要付钱的。”
“……好。”五钇苦笑着应了,径自拿了酒坛,拍开泥封便又倒满一碗。
“这酒喝不醉的。”熊猫在五钇对面坐下,开始收拾自己面前木盆里的兔子,“你该去你常去的那个酒肆打些烧刀子。”
五钇没有接话,只是摇了摇头,他看着熊猫猫着腰同木盆的兔子较劲。兔子的皮早已经被剥下,木盆里放的俱是兔子的血肉,看着那肉仍在继续往外冒着血水,五钇只觉得碗中的酒更苦了。
“……你在做什么?”五钇见熊猫起身,从屋里又端了几盆东西出来,张嘴问道。
“这肉要腌了拿到县里去卖。”熊猫头也不抬,继续跟盆里的血肉较劲。
“……小姐,该是恨上了我吧……”五钇已经放弃手中的碗,直抱着坛子灌了一口,连气都没喘匀,却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小姐不会恨你的。”熊猫依然没有抬头,手底下也还在忙活。
“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五钇苦笑着,“王爷可是恨透我了,说我背叛了他的信任。”
“因为小姐她就是那样的人。”熊猫终于用沾满血水的手摸了一下额头,转身看向五钇,“小姐不会恨你,也不会恨曹寅,不为什么,只因为小姐她那样的人,压根就不会恨你们。”
“哼……你倒是很了解她……”五钇闷哼一声,又举起酒坛灌了一大口。
“因为小姐她们都是这样的。”熊猫盯着五钇的眼睛,“难道不是么?”
“……可是若叫小姐们知道我的作为……”五钇摇了摇头,她们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不想和你说小姐的事了。”熊猫重又低下头去,“还有,那人不是什么王爷。”
“……罢了罢了……”五钇将第三坛酒也喝干,正伸手去拿第四坛的时候,本来正在同一盆血肉较劲的熊猫,猛地伸出满是血水的左手,狠狠钳住五钇的手腕。
“你想知道小姐是不是恨你?我去问,你留下来。”熊猫的右手依然在弄着盆里的肉,眼睛也是直直的盯着手底下已经沾满各种香料的兔子肉。
“……你……”五钇瞪着一双眼睛,“凭你一个人,如何查出小姐的下落?”
“这个不用你管。”熊猫没有放开五钇的手,“而且既然我这么说了,也就没准备问你的意思,你照我说的做就行。”
说完,熊猫起身在另一个盛着清水的木盆里洗了手,便朝村外走去。
五钇呆了半晌,才想起上前去追,可是刚跑到虎子家门口,却被虎子爹拦了下来。
“老五,这事儿你做的确实不叫个男人,且不说王爷那头,你又有何脸面回去见小姐?……若不是因为你像大家伙一样待他熊猫,你以为村里的人又有谁会允许你留下来?”
……
这一日,京中有名的墨阁,将一副裱好的字用紫檀木盒子盛了,并亲自送到了桑家在京中新置的宅子,即小桑公子的家中。
那副字是小桑公子默下的心经,桑捷面带笑容,用右手托着亲自去了姐姐家,又一路托着到了止夏的面前。
止夏看着桑捷用正正的楷书写下的心经,她不知道什么是大家之风,只是心中有些喜欢桑家男孩儿的字。她将字轴重新卷好放回那个紫檀木的盒子里,随手放在一旁的多宝阁上,又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才轻轻的道:“想是桑家的大小姐和小公子,有话和止夏说?”
“正是。”桑捷笑着点头应了,“请小姐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