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小区深处走了一程，我来到处于小区中心部位的圆形空地右侧，接近30号楼东侧房山连出来的那个食杂店了。这即意味着，我与我家已近在咫尺。如果在我进入食杂店构成的死角之前，我站在小区中心部位的圆形空地上，或站在那个圆形空地的左侧边缘，只要往30号楼南边的31号楼扫上一眼，就可以轻易地看到我家的北窗。可现在，我却看不到我家的北窗，现在我让30号楼东侧房山的食杂店封住了角度，我就只能看到射出灰蒙蒙灯光的食杂店了。其实我对看不看我家的北窗兴趣不大，因为即使刚才走过小区中心部位的圆形空地时我想到了抬头，从我家的北窗口我也看不出什么。我家北屋是我儿子的卧室，我儿子常年住姥姥家，所以我家的北屋几乎在所有的夜晚都一团漆黑（现在必然也是如此，因为我儿子的学校不可能提前放假）。平日里，我（如果我在家的话）和我妻子住南间大屋，到了晚上，只有去看我家的南窗，才能看到些许内容。想着我家不会有内容的北窗和可能有内容（如果我妻子已经下班了的话）的南窗，我磨磨蹭蹭地放慢了脚步。我磨磨蹭蹭地从兜里掏烟，又磨磨蹭蹭地叼在嘴上，然后把打火机捏在手里，点烟之前，先就着食杂店窗口泄出的灯光，磨磨蹭蹭地看那个一次性硬塑打火机里的液化汽还有多少。实在没什么好干的了，我才把烟点着，深吸一口，再冲着无星无月大雪欲来的污浊天空把烟雾吐出。
同志，哎哎同志——
我刚想把第二次深吸进胸腔的烟雾再第二次吐出，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到我身边的男人叫住了我。被他一叫，我愣怔一下，结果满口浓烟一丝一缕也没溜出我的口鼻，我心口一堵，就觉得整口烟雾像火苗一样一下子烧着了我的肺叶。我估计，这时候要是立刻把我胸膛劐开，它就会与此时的天空颜色相同。
我窝着满腔的尼古丁看身边的男人，迅速地回忆着我是否认识他。
我想，借个火。男人手里拿着盒烟，烟盒外边的包装纸还没拆去。我松了口气。他不是同事，不是邻居，不是小区的值班打更人，他只是个恰好想要抽烟但忘了带火的过路人。我把打火机又掏出来，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撕扯烟盒上的透明包装纸。我不怎么会抽烟，开烟盒都费劲。男人自嘲地解释一句，慢慢把烟盒上的包装纸撕了下去，而且不仅是开口一头，连不开口那头的包装纸也一并撕去。我让他笨拙的样子给逗笑了。能看出来，我说，你是那种抽耍烟的。对，我又想抽可又怕对身体不好。男人接过我的打火机后，并没立刻点烟。我平常基本不抽，只是有时……嘿嘿，有时才抽。我敷衍地说烟这东西，不抽最好。男人见我看他手里的打火机，忙把打火机举到唇边，生硬地点着烟然后撅着嘴吸，发出一种老鼠叫唤似的吱吱声。你也来一支，他把打火机还给我后，又从烟盒里抽出支烟向我塞来。我抽着呢，我把他手推了回去。你换一支，他的手退了一下又伸过来。不换了，我得回家了，我冲他笑笑想转身离去。这——他犹豫一下，拦到我身前。你抽一支吧，我还想求你帮个忙呢，耽误你一两分钟。求我？什么事？我不得不接过他手里的烟了，没用打火机，对着上支烟的烟蒂把它点着。是这么回事，我想求你帮我挂个电话。男人好像挺不好意思，可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又能说明他长于此道并训练有素。我想往家挂个电话，告诉我妻子我今晚陪个外地来的朋友不回去了。可我并不是要接待什么外地朋友，我是想让你装我朋友，跟我妻子问个好说句话。都是男人，都不想让后院起火，我想你能理解我的。男人的一番话诚恳实在，让我根本无法回绝。可我——这——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只能接受他的请求。我问他我都应该说些什么，我的意思是在电话里对他妻子说些什么。你自然一点，念这个就行。男人从兜里掏出张纸片向我递来，动作比他开烟盒利索多了。
我和男人一同来到食杂店门口放公用电话的电话桌前，他拿起了话筒，我举起了他给我的纸片。请一定自然一点，别让她听出你在念稿。他在按出电话号码前，再次对我叮嘱一遍。我攥着发言稿的右手竟哆嗦起来，只会使劲点头干咽唾沫了。2-2-8-2-8-7-1-8—我看着男人手指的动作，开始集中精力酝酿情绪，争取把他派给我的角色演得生动逼真。男人按完电话号码，用眼睛示意我再靠近一点。喂，Darling是我呀——这家伙，还玩洋的，我真应该告诉他一声，我不光听得懂英语，还听得懂德语呢。哈尔滨那谁来了，还记得不？看来他只是个中西合璧的水平，且是以中为主。上回在圣宴酒楼洗桑拿——对，我今晚陪他，不回去了……我这时伸手接过了话筒。我手里的纸片上已经标明，当男人说出“不回去了”时，我要马上粉墨登场。你好呀嫂子，我是那谁呀，没忘吧（没有没有，哪能忘呢。电话里的女人说）？今晚我和大哥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商量，让他陪我一宿行不（行行行，那有啥说的。电话里的女人说）？我明天还得急着赶回去，就不过去看你了，给你和孩子带了点小礼物……我没听到电话里的女人对她和孩子将得到礼物（我也不知道什么礼物）有何表示，因为话筒又被男人拿了过去。按纸片上要求，至此我可以谢幕退场了。
男人对着电话又来了句KillYou，扔下电话呼出口长气。我让他最后这句告别辞吓了一跳，忙去看他要干什么。他什么也没干，只是得意地做了个鬼脸（对他自己）。接着他发现了我在看他，又伸手拍我肩膀连说谢谢，并再抽出一支烟向我塞来。当然了，这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刚才让我理解并求我帮助时的那份谦卑。那你就先走吧，他说，你先回家吧，我还得在这再挂个电话。男人一手把我放在电话桌上的纸片收进兜里，一手又伸向了电话话筒。
我这时刚从片刻之前的戏剧性情境中回过神来，脑子里还在翻腾着男人最后那句把我吓了一跳的告别辞“Kill You”。其实从男人的态度中我能看出，他想说的应该是“Kiss You”，是“吻你”。可由于他发音不准，“Kiss You”在他嘴里便成了“Kill You”，也就是“杀你”。显然他只想欺骗妻子，并不想欺骗之后再行杀戮。可我担心，如果他妻子钻牛角尖，真要按“Kill”的意思去理解“Kiss”，那没准就会生出些麻烦；而一旦有麻烦由电话里生出，恐怕我这帮闲也难逃其咎。所以，虽然男人指示我走了，我却没走，我想等他挂完第二个电话后，善意地纠正一下他的英语发音，需要的话，我还要建议他再给他妻子补挂一个电话重新告别。
这时那男人已不再理我，他兴冲冲地从另一个兜里（不是装小纸片的那个兜）掏出个小本，摊开放在电话桌上。由于此前我在想英语发音的事，所以我眼睛垂得挺低，我视线所处的那个位置，便正好是男人放电话本的那个位置。但男人的电话本放下以后，我就适时地移开了目光，把原来盯着电话本那个位置的目光移到了电话机上。我知道的，电话本也属私秘文件，看别人的私秘文件很不礼貌。
8-8-5-0—男人对着电话本按出了一串数字，1-5-1-3—男人对着电话本按完了他的电话号码。我盯着电话机液晶显示窗里的那个电话号码，脑子里边一团混乱。Dar-1ing吧，是我，你这么快就回来啦……我就在你家前头的食杂店呢……你家那位走了吗……太好了。哎，刚洗完澡你躺着吧，别动……我一点都不饿……好嘞……Kill You。男人挂完电话扔下一块钱，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该怎么开口与他探讨英语发音问题，他已经一阵风似地冲南走了，走向了我家住的31号楼那个方向，都没顾上对我说声BeyBey。
看着男人冲南走去的背影，冲我家住的31号楼那个方向走去的背影，我才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是什么不对呢？我想了半天，终于想到，这个在两次电话中都把“杀你”挂在嘴边的假洋鬼子，他第二次按出的电话号码，其实是我也熟悉的电话号码，甚至是我能记住的唯一一个电话号码：88501513，那应该是我家的电话号码。想到这里我大惊失色，而更让我大惊失色的，是他这回要“Kill”的那个“Yoll”，已经不再是他自己的妻子，而是我家里接电话的那个人了，是我妻子（我没在家，我儿子也不可能在家，在我家接电话的人便只能是我妻子）！天哪，他刚“Kill”完他的妻子，又转过头来“kill”我妻子了。
望着电话桌上的电话机，我机械地把那男人第二次塞给我的烟叼到嘴上。叼了一会，我深吸一口，发现那烟并未点燃，我掏出打火机抖着手点烟。可点了半天，却抽不出烟来，还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我忙把烟从嘴上拿下（已经粘在我嘴唇上的烟纸撕裂了我嘴唇，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发现我点火烧的是过滤嘴一端。我把香烟丢到地上，转身离开食杂店门口，离开30号楼的东房山，朝我家住的31号楼踉跄而去。
食杂店构成的屏障从我眼前移开以后，我先看到了我家北窗。我家北窗没挡窗帘，黑洞洞的，与这个小区里其他窗口窗帘后边的灯火通明极不协调。我绕过31号楼的东房山，一抬头，又看到了我家南窗。我家南窗挡着花布窗帘，亮堂堂的，与这个小区里其他窗口窗帘后边的灯火通明甚是协调。我从我家南窗口走过，南窗口窗台那一小条外伸的部分几乎刮到了我脖子，也就是说，如果我身旁的窗户没挡窗帘，我一扭头，就能看到屋里的情形。不过我没扭头，因为我知道，扭头我看到的也只能是窗帘。谨慎地通过我家的南窗口后，又迈过三级台阶，我就钻进31号楼最东侧这个四单元的楼门洞了。我停在我家防盗门外，脑子里边乱糟糟的，想的事情东鳞西爪。幸好我心里还能一替一句地喊着英语的Kill You和汉语的杀你，我的勇气才没回落。英语的“Kill”和汉语的“杀”，它们同样杀气腾腾，适合给人助威壮胆。我蹑手蹑脚地掏出门钥匙，插入锁孔，一边无声地在门上旋动，一边默念着我心里已经拟好的发言台词，一份一会之后我将说给妻子的发言台词（我可不用把台词先写在纸上）：我突然回来并不是为了监督你（要说得诚恳朴实），我是要去给三单元那个长白癜风的老太太送信的（要说得从容不迫），可你居然趁我不在家时，与这个“kill”完他妻子又来“kill”你的假洋鬼子苟且偷欢（要说得义正辞严），你想想这么做你对得起谁呀（要说得痛心疾首）……
可是门没打开。
显然，这扇老式的防盗铁门，被那根坚硬无比的铸铁铁棒从里边闩死了。站在防盗门前我无可奈何。即使我不怕惹来邻居看我家的笑话，我也不忍心大动干戈地把门砸烂砸开（也砸不烂砸不开），当年装它，可费尽了我的九牛二虎之力。我只能恨恨地退离防盗门，退出楼门洞，傻呆呆地望着我家南窗口里泄出的灯光，还有挡在南窗口上的花布窗帘。忽然，我注意到，我家南窗口的花布窗帘没有挡严。也许是拉得草率吧，窗子的下半部分虽然都挡住了，可上半部分，窗口的西端，却留下了一条约为十五度夹角的三角形缝隙，清晰地露出了屋里雪白的墙壁，还有墙上挂着的那柄装饰用的梨木拐杖。我记起来了，我家的窗帘，不是那种由两侧往中间拉的对拉窗帘，而是只由窗口东侧往窗口西侧一面拉的单幅窗帘。由于窗子较大，拉窗帘的人若不把力气用足，便会出现这种窗帘西侧上端拉不严的现象。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我妻子或那个男人拉窗帘时（我妻子的可能性更大），没用足力气（我妻子个矮力薄），便留出了一条供人观察的三角形缝隙。这时我的情绪正渐趋平静，我想，既然我有条件可以先观察一下屋内的局势，避免无的放矢伤害无辜（我妻子真的和那个男人待在家里甚至待在床上吗？），我完全应该利用一下这扇留有破绽的南窗户。我左右看看，调匀气脉，把什么人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自行车轻轻搬到了我家南窗的窗户下边。我把自行车倚在墙上靠好靠牢，踩着中轴，踏着货架子，站到了也是三角形的硬邦邦的鞍座上，将脸贴在了我家南窗西侧上端那个没被窗帘挡严的缝隙上……
嘿，干什么的！
我的视线刚投进室内，还什么也没看清楚呢，就听到一声断喝在我的屁股底下轰然炸响。我身子一晃双腿一软，猛地从自行车鞍座上摔到了地上，带得自行车也噼里啪啦地倒了下来，重重砸在我的身上。我趴在自行车底下抬头去看，只见那个打太极拳的邻居老人站在我眼前，与我的距离不足两米。他两腿骑马蹲裆，两臂环胸握拳，像一个专门替我家看门护窗的职业家丁那样，严阵以待地俯视着我。
（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1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