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不刮胡子，我会感到不舒服，这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后来我感到，如果不刮胡子，我将变得有点像一株植物。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巴，拿出电动剃须刀来尽可能地试一试，或是说试一试不可能办到的事。我完全知道，因为没有电，这把电动剃须刀根本就不管用……
——弗里施《能干的法贝尔》
刚一走到单位大院门口，正当我向看门军人出示工作证时，院里边下班的铃声响了起来：丁零零——
下班的铃声响得突兀，还异常尖锐，有点像一把你没看清来路的匕首突然插进你的心脏。你知道的，我常年上夜班，是晚上七点上班，基本听不到每天傍晚五点钟准时响起的下班铃声，我一般能听到的都是早晨八点的上班铃声。尽管上班铃声和下班铃声是同一个电铃发出的声音，可由于它们在我的习惯中叫响的时间截然不同，我猛一听到下班的铃声，仍然被吓得心里一悸。我下意识地往身旁的收发室里看了一眼（我知道铃声的源头就来自那里），却一下子和收发室窗玻璃里边的一双眼睛对了个正着。那双眼睛包裹在一圈皱纹中间，浑浊模糊，要不是我早就知道那是一双活人的眼睛，它们的存在是很恐怖的。我刚想咧嘴笑笑收回目光，却见那双眼睛的主人在使劲冲我招手。来，进来。收发大妈推开镶在大窗户上的那扇小窗，嘴里发出热情的邀请。
我进到收发室里，刺耳的电铃声还在聒噪。我对站在电铃开关旁边的收发大伯说，快关了吧，怎么响起来没完没了的。收发大伯没有看我，只是紧盯着他手里那只用于体育比赛的计时秒表。还有半分钟呢，他说。收发大伯是背冲我站着，他准是从声音上听出了进屋的是我。响一下就够了呗，我说，都听得见，大马路上都听得见，你干嘛非让它响那么长时间。收发大伯顾不上理我，坐在收发室窗口椅子上的收发大妈这时站了起来，替老伴说话。最早还规定响三分钟呢，是后来有领导说死了伟人才响三分钟，为了不给政治造成影响，才改成响两分半的。收发大妈虽然在和我说话，但她的眼睛也没看我，仍然警惕地盯着窗外。我想问她喊我进来有什么事，可屋里的两个人都背对着我，我也就懒得再开口了。收发室里非常暖和，里屋火炕制造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散播到外屋。这时刺耳的电铃声终于响完了，我抚着心口松了口气。
收发大伯锁好电铃控制开关，把手中的秒表也收进抽屉，然后满脸堆笑地回身看我。你心脏不好吧，让这铃声就把脸叫白了。收发大伯说着给我让烟。我没接他的烟，而是拿出我的烟给他一支。我说我心脏没问题，只是以前没怎么听过这下班的铃声，乍一听，觉得跟催命似的。收发大伯笑了，那天天早晨听上班的铃响你都堵住耳朵？我说不，早晨响铃我挺爱听，早晨的铃声像公园的鸟叫。我们说话时，收发大伯已经与收发大妈交换了位置，也就是说，收发室窗口上的眼睛换成了收发大伯的眼睛，而收发大妈开始蹲在地下削土豆皮了。我忽然明白这收发老两口为什么对趴在窗口看窗外那么上心了。想想吧，这收发室的外间是他们的工作地点，这收发室的里间是他们的生活地点，也就是说，他们从家到班上或从班上到家，只须迈道门槛之劳，经年累月的，要是不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干，这种单调，这种乏味，还不得把人生生憋死。所以，他们不满足于只负责收发信报，还主动配合单位大院门口的看门军人对大门口严密监视，也就情有可原了。只是我有点替这老两口的眼睛担心。看门军人是一个班的年轻人轮流值班，而他们，不光人少，年龄也太大，总是处于如此紧张的状态之中，恐怕是不合适的。我想说，你们老两口没事应该回家（里屋）躺着烙火炕去，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也没再问他们为什么叫我，我认为，收发大妈喊我进屋只是一般的客套。
我掐灭烟头往收发室外走，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收发大伯虽然脸对着窗外，却不知怎么就看出了我的动向，他麻利地伸手把我拉住，按坐到他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我发现，他的手劲好像比我都大，怪不得他对安全保卫这种事上心。坐到椅子上，我想先不回办公室也好，要不然，与马上就要走出办公室的人流逆向而行，还得打招呼说话，怪麻烦的。我就也目不转睛地去看窗外。
你这是——还上夜班？收发大伯仍不看我，但是对我说话。我也不看他，我看窗外最远端的一大趟汽车车库，同时说，对呀，这还用问。窗外最远端的汽车车库全都库门洞开，灯光下，能看出库里的小轿车黑白红灰什么色的都有。这时我听到蹲在我和收发大伯屁股底下的收发大妈吭吭哧哧地说，不是说，不是说以后，不用你……我问不用我什么，收发大伯抢过话说，夜班好，夜班好，夜班有特别的重要性，坚持上下去，他（指我）没准也就快提了。我不明白这老两口子在说什么，可我知道他们向来喜欢吞吞吐吐玄玄乎乎，便不再吱声。那——收发大伯这回就是没话找话了，你咋来这么早呀？我如实说，我怕下雪道不好走，就早早往单位这边赶了。也是，这天都阴了整整一天了，收发大妈说，可雪还不下。收发大伯说，盼下雪呀？下雪了同志们回家多难走。这回他是说给他老伴的，口吻里边带着批评。收发大妈说，就是就是，趁雪没下，同志们快走吧。于是随着收发大妈的话音落地，我看到，下班的“同志们”已经从办公大楼的楼门洞里涌了出来，欢天喜地呼朋引类，集体做出一副把下班回家当成他们最快乐时刻的样子。他们有的往大门口走，有的往自行车棚走，有的从自行车棚的方向推着自行车再往这大门口的方向走。收发大伯兴奋地对收发大妈叫，嗨，同志们出来了。
收发大妈闻听叫声，手里拿着土豆和刀就扑了上来，像头小马驹那样骚动不安地站在我和收发大伯的椅子后边。我怕收发大妈一激动趴在我身上，赶紧把身子往一侧拧拧，使收发大妈能与窗玻璃挨得更近。窗外已经暮色四合，往远看，阴沉沉的天上无星无月，往近看，虽然院门口的柱灯明亮耀眼，但走过灯下的人挤成一团，让我根本辨不出个数。可好像老眼昏花的只该是我，而收发大伯和收发大妈倒火眼金睛，他们不仅对窗外情形能看得津津有味，还能津津有味地评头品足。收发大伯说，张三没和李四一块走。收发大妈说，王五和赵六又有说有笑了。收发大伯说，崔七穿得太少了，唉，男人没了娘儿们就是不行。收发大妈说，胡八这件新大衣以前没穿过，嘿，是不又换男朋友了……听着老两口的议论我张口结舌，我插个空子惊讶地说，你们二老，认识的人知道的事可比我多多啦。收发大妈得意地笑出声来，收发大伯说，这就是家和单位在一起的好处嘛。后来下班的人流就稀了起来，有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收发大伯和收发大妈互相补充着给我讲得挺细，让我一个劲地哦哦哦哦。再后来，已经进里屋烧饭的收发大妈忽然像被火烫了那样窜出屋外，喊，老头子，注意没，领导没走！我和收发大伯同时一愣。不过我除了发愣再没别的反应，我不明白什么叫“领导没走”；可收发大伯就不一样了，他一愣之后立刻就意识到了他老伴的话是什么意思。准是领导加班开会呢，他宣布道，没准就是研究上夜班的事。我懵懵懂懂地问，怎么啦？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要问什么。可收发大伯和收发大妈却同时抢着解释说，小车一辆也没动嘛。果然，收发室窗外最远端的一大趟汽车车库里，黑白红灰的各色轿车仍然都在。
我被办公大楼的楼门洞子吞进去又吐出来，就已经走在楼梯上了。镶在楼梯两侧的走廊灯，是新安装不久的节能感应灯，它们像坟地里的鬼火一样忽明忽灭。这种灯的开关不用人的手来控制，当它感应到声波振动时，就亮，而将它点亮的声音消失数秒后，它又能悄无声息地自动熄灭，就好像它长了只装有开关的神奇耳朵。我是一个人往楼上走，鞋底踏在楼梯上的声音不是很大，而墙上的感应灯有的灵敏度高有的不高，听到我的脚步声后，便有的亮有的不亮。那些灯，有的距我很近偏偏不亮，有的距我较远却会猛然发光，能给人一种神秘诡谲的奇妙感觉。以前我对这种节能感应灯没怎么留意，现在注意到它了，我就兴致勃勃地和它们玩耍起来。我走上几步，就停一停，甚至有时我要退回已经上完的几级楼梯，回到刚才我经过时没有闪亮的灯底下，使劲跺跺脚。其实走廊上所有的灯都没毛病（厂家不敢往我们这样的单位销售假冒伪劣产品），只要我力量用到了，它们都能亮。结果，由于我是边玩边走地往楼上爬，速度便慢，当单位里一个年轻女领导跟我说话时，我发现我还没走到三楼的楼梯口呢。
女领导是站在三楼楼梯口上边跟我说话的，那时我正站在距她脚下五六级台阶远的地方在单脚跺地。我站在一盏不怎么敏感的感应灯下，一下一下地连续跺脚，嘴里还一句一句地提着问题：你还不想亮啊？你真不想亮吗？你到底亮不亮呢？我跺脚的力量越来越大，提问题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一直到后来我咬牙切齿地说操你妈的时，墙上的感应灯才很不情愿地发出了亮光，而女领导的声音传进我耳朵，也恰好是在这个时候。嗨嗨，你干什么呢？女领导的声音吓我一跳，我没想到身边会有人，还是领导。我忙扭头看她。只见她站在高出我五六级台阶的楼梯口，向我微倾下身体面露疑惑，手里还明晃晃地捏着一只浅粉色的卫生巾。我的动作立刻僵住了，两手一前一后地攥着拳头（是控制身体发力时的动作），两脚一高一低地交错在同一个平面上（是跺完脚后意欲收腿的动作）。我尴尬地扭头冲女领导笑，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和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显然，女领导听到我骂“操你妈的”了。你知道的，我骂“操你妈的”，是在骂灯，与女领导无关。可许多事情不那么简单，如果我说我是骂灯，女领导能信吗？恐怕她不会轻易相信（背景是曾有人对她当上领导的途径提出质疑）。一个神经正常的成年人独自待在楼梯道上破口骂灯，还恶狠狠地跺脚，这解释不通。换成我是女领导，也要掂量一下，我是不是在指桑（灯）骂槐（女领导）。我紧张的程度你可想而知。
领导，嘿嘿领导，我轻抬脚慢落步地往上走了几级台阶，站定在和女领导脸对脸的地方。你，我说，你是不是，已经站这看我一会了？我这样问话的意思是，如果女领导已经看我一会了，那她就容易理解我为什么骂灯，否则的话，我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可女领导比感应灯敏感，她刻薄地说，我看你？你那么可爱吗？我没想到我的问题会被她理解成情感问题，我哑口无言。女领导肯定也意识到了作为领导她和我谈“爱”不大合适，便也一时无话可说。恰在这时，由于感应灯已有若干秒未受到声波振动了，忽然之间齐齐灭掉，使我和女领导的周围一团漆黑。这突然的变故让我惊慌，万一女领导担心我趁火打劫，先喊起来，那样岂不更加糟糕。好在女领导仍然无声无息，好在很快我也就想到了该跺一下脚，使身前身后灯火再明。我一边跺脚，一边解嘲地说——可我的话根本没说出口，因为我张嘴时，发现女领导已经没了踪影，只是在走廊远端的一面墙上，我看到（主要是感觉到）有扇门剧烈地忽闪了一下。原来女领导已经去厕所了。我想，这女领导的脚步真轻，连我这人耳朵都没听到她离去的声音，也就怪不得墙上的感应灯毫无反应了。我转身想继续往四楼走，可我又意识到，有扇门剧烈地忽闪了一下的走廊那端，并没有厕所，厕所应该在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走廊的另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