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手应该是雕塑家的手。譬如罗丹的手，在我眼中就不见得比上帝的手逊色。上帝的手有点像外科大夫的手（不知他用泥土造人时是否戴手套了），他取出亚当的肋骨做成夏娃，太像一次复杂的手术。罗丹的手则更富于激情，一会儿蜻蜓点水，一会儿石破天惊——并且同样具有造人的功能，不管塑造出的是哑口无言的思想者，还是悲哀的老妓女，估计都掺杂了他自己的血肉。很难相信一位不投入感情的雕塑家能够创造出栩栩如生的作品。必须承认：雕塑家本人才是他塑造的那一系列人物的共同父亲。雕塑家所体验到的成就感，应该类似于一种父亲的快乐吧？
当然我们可以说，上帝才是最古老的雕塑家，人类是他的代表作。罗丹最忠实地继承了上帝的这门手艺。他塑造的人物似乎都有其自身的命运。至少我们心理上从未将其视为异类。走过那位著名的思想者身边，你难道不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生怕惊动了他的浮想联翩？应该说谁也不愿意打破这亘古即有的寂静。我不曾去法国参观罗丹的画室，在我想像中，那一定像上帝的作坊一样肃穆——哪怕零乱地堆满各种各样的材料和似是而非的半成品。罗丹在这里创造了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罗丹的手似乎从来不曾干净过，总是沾满泥土、颜料或灰尘，这是因为他不断地产生暴风骤雨般的创作欲望。有欲望的手容易变得粗糙。即使罗丹睡着了，他那孤独的手也会神经质地痉挛吧？他梦见了什么？他一生都在想抓住什么。如果不细加分辨，你恐怕很难将这双手跟某位石匠或渔夫的手区别开来。然而一旦这双手抓住了刻刀或锤子，立即就拥有了灵魂，轻车熟路地活动起来。你会发现，这双手绝对不是身体的附庸，它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暴君，怀有最狂热的破坏欲，却最终建设出自己都不曾想像过的帝国。
罗丹，干嘛不为自己的手做一尊雕塑呢？应该说这双手才是其他作品的源头。
琴师的手纤长秀美，但过于苍白了。雕塑家的手才保留着一份野性，每个关节都灌注着力量。对于雕塑家来说，手本身就是兵器，他的光与热是通过手传达出来的。在美术馆里观摹罗丹的雕塑，我头脑里却在猜测着他的手势。从雕塑上那起伏的线条，我能感受到手势的轻重缓急。虽然青铜的雕塑早已经凝固、冷却，但那双手的动作似乎并未停止。罗丹的所有作品其实都是悬而未决的，最大程度地调动着我们的想像力。
我没有跟罗丹握过手，却时时刻刻能感觉到这双手的存在。一双看不见的手，搓揉着我的心。
罗丹的手估计在两种情况下才会真正地激动：雕塑的时候和做爱的时候。他搓揉黏土一如搓揉女人的肉体，他搓揉女人的肉体又如搓揉黏土——仿佛要把女人重新塑造为自己心目中的形象。这或许是雕塑家的职业习惯？他热爱女人的肉体，正如他热爱黏土、石膏、青铜、大理石等雕塑材料。没准儿他也正是通过搓揉区别女人的风格的。
罗丹一生有过许多情人，卡米尔·克洛岱尔便是其中之一。跟其他情人不同，卡米尔虽然也曾做过罗丹的模特儿（罗丹为她凿过一尊叫做《思》的石像），但她本身更是个雕塑家。所以在罗丹塑造她的同时，她会抗争、抵触，甚至反过来想改变罗丹。这注定他们的爱情是惊心动魄的。在两位雕塑家电闪雷鸣的角力中，罗丹胜利了，卡米尔却疯了。卡米尔算是惟一一个为罗丹发疯的女人吧？这仅仅因为她有头脑。对于太有头脑的女人来说，罗丹的爱情是毁灭性的。卡米尔不满足于像其他女人那样安之若素地做罗丹的花瓶，或许这意味着女人的觉醒，但也造成了她自身的悲剧：她一气之下把自己打碎了。也可以说，是罗丹那象征着男性权利的手，间接地打碎了一个女人的梦。哪怕这只是罗丹****史上的一次失手，也是不可原谅的。罗丹的败笔，留在他的艺术之外。他的艺术却堪称完美。我觉得作为情人的罗丹和作为雕塑家的罗丹，简直判若两人。或许，他最爱的并不是女人，也不是艺术，而是自己吧？一个惟我独尊的天才，有时候会企图借助女人或艺术，来反射出自己的影子。
罗丹的手，比他身体的其余部位更游离于这个世界。罗丹的价值，更充分地体现于这双手上。罗丹已经死丁，在泥土之下，这双手是不会腐朽的，并且，也不会停止它习惯性的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