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审视着怀氏,眼神里渐渐浮现出敌意,原本他不打算这样的。
“庶母对我的教诲,我铭记在心。想必庶母平时也是这样训诫您的儿子广的。或者说……”他恶毒地提高音量,以最明显不过的鄙视高声
讽骂,“广现在正在囹圄中回忆着您的句句良言,忏悔自己的叛逆罪行!”
怀氏果然如他所愿,面色闪过一丝难掩的凄恻:“广的罪孽,诚为我这个母亲的教养不周所致。可是,大子如不换服,这任氏上下恐怕不
能服你。”
大夫元不耐烦了:“区区一个庶妾,无须你赘言!我的母亲在哪里?我来只是为了接她离开这儿。谁也不许阻挠!”
怀氏不再言语,对他闪让出通往内室的道路。
“母亲!”大夫元接近了内室中堂,远远见到了紧闭的房门,不禁几步并作一步,扑到房前,双膝跪倒,“母亲,不孝的孩儿元,今日总
算能够带您脱出这幽囚之地了!”
房门内寂寂无声。
大夫元心中焦灼,就要登阶拍打房门:“母亲!母亲!”
他想了想又退后,抽出剑来准备劈开枷锁。
“别这样,元!”有人从回廊一侧飞快地赶过来,护住房门,“别这样,这是你的家。”
大夫元吃了一惊:“你?良宵?”
良宵一身缌麻孝服:“是。我来此祭拜你的父亲,我的岳父。”
大夫元熟视良宵:“又是你……”
“我知道我得和你谈一谈,在我们明天到鹿馆见面之前。”良宵说。
“虽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大夫元收了剑,坐下来,“……我能猜到你的心思。你以为我会对你之前的种种行为心存芥蒂吗?良宵,
你少看不起我。你和我,是君侯的两臂,左臂和右臂能做的事情注定是不同的,我早有定念。”
良宵眯起眼睛:“那倒是的。你抱着必死之心要去独闯都门给君侯报信那会儿,我想也想得到你有多英勇!可我只能给你弟弟俯首唯命,
愿作烈士也作不得,真委屈。”
“……哼,良宵,你不必宽慰我,你早看穿了,我是羡慕你的。君侯……怕脏了我的手吧?还是,不信我敢弄脏自己的手?”大夫元摊开
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怅然地道。
良宵笑出声来:“你以为你是个娇弱的女儿家?还得君侯和我们这么多人怜惜你?……当然,元,你想得也对,君侯他的确不希望你被卷
入其中。他说过,元生性纯直,不宜多涉此事。”
“为什么?”大夫元心底里狠狠一震。
“你不痛苦吗?”良宵反问,“在你父亲张开双臂邀请你回归任氏时,你不痛苦吗?就连我,即使我奉有君命在先,也为必要灭除司徒而
痛苦过,他毕竟是我岳父,他养育了我的妻子;你呢,你说他不爱你,你说你恨他,可他还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心里清楚,你从这个家中搬了
出去,却割不断你们的血缘。正是这样,你才会老在意他更偏爱你的庶弟这一点,而感到无尽屈辱。”
大夫元无可辩驳:“……但我,至死也会谨守我追随君侯绝不背离的本分。”
“是的。因此君侯才暗使南翁把你引入怀氏家中,名为囚禁,实为保护,若他不信你是这份心意,何苦费神至此。好吧,你弟弟与你在苑
囿的争执,实际上都是他嘱托南翁促成的,不然南翁哪有那么巧能在半途拦截住你俩,将你带回。在和你父亲、弟弟动手之前,务必要让你安
全地远离他们,这是君侯的命令。”
“我不害怕我的剑沾上我父亲或弟弟的鲜血!”大夫元的身子颤抖着。
良宵喝道:“你如果亲自杀死了你的父亲,杀死了任氏族长,你还能立足于任氏么?!而君侯和我的辛苦不也白费了吗?!……元,你是
任氏的嗣子,而我是姬氏的一员,我们不仅是两个人,也代表两个家族!我辅佐姬氏族长也就是君侯荡平了叛乱,你即将身为任氏族长,你的
路才刚开始走呢!”
大夫元哑然。
“任氏,有了这么一场不道之举,如何继续跻身众世家……”半晌,他长出一口气。
“那要看你本事了。”良宵抱着臂点点头,“不过嘛,姬氏会和任氏站在一起。”
接着,良宵换了一种更为轻快的语调说:“元,我对你讲的,都是君侯对我讲过的。我们三人很小就在一起,彼此谁不了解谁?你和我不
同,我尊崇和敬慕君侯,有我父亲的影响在内;你则向来都是发自内心地爱戴他,甚至会为他放弃你的家族。那么,你摸着心口告诉我,君侯
是会厚待我而猜忌你的人?”
大夫元撑着下巴,闭上眼睛:“……对不起。我……已经领悟到君侯的用意了。”
良宵搂住大夫元的肩膀:“你这个家伙,我难道是来听你道歉的?走,我帮你换丧服去。”
“等等,我的母亲……”大夫元不忘这头等要事。
“她不在这儿,派兵封住司徒府前,君侯已将她老人家送到了母夫人那里。”良宵拉起他就走。
翌日。
云宫。
仲任张开双袖,凭着侍女们为她周身熏香,然后整了整衣领:“走吧。”
裙裾漫过栏槛,她步出殿门,站在廊台,俯视脚下的层层台阶。
这个天气真不像是这时节该有的,一大早就挂起了太阳,暖得懒洋洋的。偏偏昨夜里结下的薄雾尚未散尽,依旧淡淡地氤氲着,倒像是果
然有一股云气在下面蒸蔚浮涌,依稀掩映着花树,像极仙境……
“此处何以名作‘云宫’?”蓦然间,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再上心头,那时,她不解地问着为她修建了这座宫殿的夫君宁族。
“因为这里住着绝世的美人,就像是云端的神女。”宁族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回答得自豪而满足。
真傻……他以为自己真造得了人间的天上呢……
未曾褪色的幸福,像个顽皮的孩童,在藏了很久之后,从记忆深处突然露出笑脸,惹得仲任也跟着笑了一下。
“母夫人?”侍女们紧张万分。数天来,她们时时刻刻都无比关注着她。
仲任醒悟过来,收敛了嘴角的笑意,伸手拢了拢发髻:“没事。出发吧,去鹿馆。”
侍女们扶持着她下了台阶:“……母夫人,您看,司马在候着您。”
司马公子养,穿着灰色鹤氅,恭敬地立于云宫的甬道前,见到她来,便一个深揖下去。
仲任站了一站。
公子养这个模样,不仔细瞧的话,还颇有几分宁族的神貌。兄弟究竟是兄弟。
她满腔里顿时溢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
“养叔。”她走过去,亲自搀起他,“霜寒露重的,你在这里受冻受累做什么?”
“老臣要去赴君侯的宴约。”公子养谦卑地微笑,“老臣想,母夫人也一定会去,于是借这个机会,老臣先来看看母夫人。母夫人的身体
,是否安泰?”
仲任洒脱地摆摆手,侍女们自动退出十步之外:“养叔,我还好。”
公子养跟着她慢慢地踱着:“……母夫人……老臣之前对不住您……”
“对不住,对得住……”仲任重复一遍,“养叔,不要再提这些了。我任氏又何尝对得住这晋国姬氏宗庙里的祖先英灵?”
“母夫人是嫁给了姬氏的女子,也是姬氏的贤妇,而任氏作乱仅仅是司徒一人之过,无关其他。”公子养急切又笃定地下了结论。
仲任鼻子一酸:“养叔这么说,我很高兴。”
“露台发生过的一切,老臣已从服人公子那里全部知悉。母夫人肯用性命去保护君侯,老臣记在心里,感激不尽。”
“光儿他……是我的孩子啊……”
“……没错,君侯是母夫人的孩子。”
“……不,他并非我的孩子,是昔罗生下了他。这不再是秘密了。”
“对君侯来说,您就是他母亲,他也就是您的孩子。……我这个愚人,到最后才看清……”
“养叔……”仲任猛地刹住脚步,“他不能再当我的孩子了……”
她双眼望着公子养,眼中全是泪水:“……他在我的面前让我的弟弟死去,他不会宽恕自己,他这是不打算再当我的孩子了……”
公子养闻言,整个人往下一沉,情急之中地抓着仲任的衣袖:“母夫人!……别怪责君侯,别抛弃他!他这是不得已!”
“不是。”仲任哭了,“我的孩子光儿,他要离开我了……是他要抛弃我了……”
公子养惊惶失措又完全无解:“哪里会这样?母夫人,您多虑了,君侯不可能这样做!”
“养叔,你不会明白。”仲任忍着锥刺般的心痛,试图对他解释,“……因为我爱着光儿,光儿也爱着我,所以我知道,我知道……”
“再放松一点,服人。”苑囿中,上光亲自把着服人的臂,纠正了他拉弓的姿势,然后欣赏地瞧着他一箭射中靶的,十分欢喜地拍拍他的
背,“好样的!我保证你会成为神射手!”
服人垂下手里的弓箭。
上光笑吟吟地道:“累了?”
服人一言不发。
上光顺手取过小易献上的水壶,递给服人:“喝点儿,歇歇吧!”
“我不是小孩子!”服人用力推开上光,生平第一次粗暴地拒绝兄长的照料,低声喊着。
上光愣了愣。
“……你十六岁了,服人。”上光收回了水壶,讪讪地说,“你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我却总是如此待你,当你似蒙童一样,惹你不痛快了
吧?”
服人张了张嘴。
没有,他没有不痛快。
可……不需要解释。也许,这会是他期望已久,也回避已久的谈话的开端。
上光却什么也不再表示,只是脸上漾着一种尴尬又寂寞的笑容,仿佛做了亏心的事情正被服人撞到,唯有用这种方式略露自己的愧疚和无
奈。
服人心头一揪。
很为难吗,兄长?
他看了又看上光,走上去像是抢夺般拿起水壶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气。
“慢些,服人……”上光果然又习惯性地操心起来。
“兄长……”服人扔掉水壶,用袖子擦擦嘴,两眼瞪着上光,“兄长,您讨厌我么?”
上光完全僵住。
“告诉我,您讨厌我吗?”服人按着胸口,“……至少我希望您讨厌我!打从心底里讨厌我!”
上光静静地站着。
服人阅读着上光的神情,忽然笑了:“真可惜,兄长一点都不讨厌我。若是讨厌我,兄长何须自始至终对我缄口不言。兄长太爱惜我了。
”
上光抬起眼,深深地注视服人:“……服人……”
“要是有了会伤人的秘密,您宁可留着折磨您自己,也不会让我得到一点半点,来分尝您所受的苦楚。不过,您虽然从来稳重,可在我面
前,就没办法藏住心里的话呢,全部写在脸上了。”服人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上光依然无法开诚布公,“……真令我失望!您当我是谁?您
手里一碰就会碎的玉?从我懂事起,您就保护着我;而今我长大了,且不是个无能的人,兄长。我值得您相信!”
“服人,我……即将册立你为世子。”上光下定决心。
刹那间,服人似乎失去了力气,颓然倾倒在地上,重重的一声。
上光慌忙同时蹲下去要扶住他:“服人!”
“不必!”服人再次拒绝了上光的帮助,“……我只要确证,这是您真正的意愿?”
“是的,服人。”上光看着服人仰起的脸,那神气怎么看都未脱幼稚,好生令人不忍,但话到了这里,不讲完不行,“……你说得对,我
必须改变对你的态度。你不是小孩子了。将君位托付于你,这就是我真正的意愿,你能否接受?”
服人独力撑持着站起,黯然道:“……兄长说过,看不清时总希望能够看清,看得清时倒又希望从未看清;我眼下,体味到这种心境了。
”
上光犹豫了一刻,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接着抚摩起他乌黑柔软的头发来:“服人……我的弟弟……”
服人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屈服于上光的温情。
“你太勉强自己了,傻孩子。”上光慨叹,“本来我这个安排,就不是你应当一个人承担的啊……”
在仲任与公子养抵达鹿馆时,这里已经燃起了取暖的火盆,空气里飘着一股奇特的香味。
“母夫人,司马。”大夫元和公孙良宵一齐来前行礼。
“元。”一场风波后再来看到过去并不太喜欢的孩子,仲任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恍若珍贵之物失而复得的感情,她抓住大夫元的手,“元…
…你的母亲在我那里很好……这么些年,苦了你了……”
大夫元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亦万千感慨。
说起来仲任是他的姑母,但得到她这样的待遇,是大夫元有生以来的头一遭。远离家族的他特立独行,不能受到仲任的青眼,可是在家族
发生了重大危机的时刻,他却成为目前唯一能够撑持任氏的栋梁。在任氏和姬氏相争中站对了位置的他,既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仲任和整个
晋国任氏。
而这里,无处不体现着君侯的良苦用心。
重用他,提拔大夫广入军职,鼓励良宵与任氏联姻,这些从前被父亲司徒弦认准为“暗害”任氏的种种举措,现在观来,何尝不是为了帮
助任氏在晋国光大门楣的好事情?如果父亲能够换个角度去看待君侯的行为,会不会可以避免今天的狼狈下场?
遗憾的是,结局从一开始就被注定。
对富贵与地位的渴望,让父亲在当年造下罪孽;而为了掩饰那桩罪孽,时隔多年,父亲仍要选择继续犯错……是无可救药的私心和偏见,
毁了这个本可一辈子衣食无忧、安享尊荣贵显的人。
思念及此,大夫元唇角泛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父亲确是至死不悟,可他不也是到了这一步才看透父亲的吗……执迷这样的毛病,竟也会代代传承……
他一味地梳理着心事,丝毫没注意到君夫人临风早入得馆来,与众人互致问候完毕,站到了他眼前。
“君夫人!”他惊醒过来,赶紧拜倒。
“免礼。”临风示意他起身,匆匆走到主席坐下,斥退所有寺人侍女,接着环顾众人,“……这里都是家人。在君侯未临之前,我想代他
宣布:……三天后,君侯会在曲沃太庙册立服人公子为世子,并行冠礼,然后禅位于世子,离开晋国!”
她说得又快又响,语气像在颁行一椿没有斡旋余地的命令。
无人答腔。
根本没法儿答腔。
在场的每双眼睛都紧紧地盯住她,她的神色威严而平静,坦然迎接着所有目光的冲击。
许久,公子养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君夫人……”
“这是不能更改的君命。”临风不等公子养吐出个完整的句子,“这也是……君侯需要各位尊重的心愿。”
公子养回过头:“母夫人!”
“没用的,养叔。”临风打消了公子养的最后企图,“再没有谁能够阻止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