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了二十九天，出月了！
本地风俗，女孩儿三十天出月，男孩儿二十九天出月。在这二十九天里，冷雨泉深深感到了自己可有可无，甚至有等于无。一天三顿小米汤两顿饭，全由老家伙包揽，小孩大人的伤风感冒，头痛脑热也由老家伙照料，老家伙即是保姆，又是家庭保健医生，但家庭地位又远远超过了保姆和保健医生。冷雨泉唯一可干的就是一天两次往厕所里端尿盆。
二十九天没有一点家的味道，说来两间屋里住着三代四个人，可是，一天到晚，四人之间没有多少语言，甚至连碟子大碗儿小、牙齿咬了舌头的正常小矛盾也没有，唯一的活人的声音是小孩的啼哭声和冷先生并不多的逗小孩声。晚上冷先生住外间，冷雨泉和郝逸琴、小孩住里间，但最先听到小孩哭声的还是冷先生。里间，郝逸琴和小孩睡一张床，冷雨泉单另睡一张床，床与床近在咫尺，却如同隔了一个太平洋一样的遥远。
今天终于出月了！
亲戚朋友们都在期待着这个出月，这是冷先生盼望已久的一个出月，当然要待满月。
两天前羊肠子台的家里已经忙活开了。冷雨泉的过继姐姐冷雨红里里外外进行了彻底的清扫，一个多月的沉寂沉垢一扫而光，那一排三明两暗的新式封闭拔廊房子，红砖红瓦，瓷砖门面，马赛克地面，富丽堂皇。这是大前年在羊肠子台也可算是本乡第一家包工包料全砖全瓦的修业。
明三间是客厅，其中两间是会客室，除一套家庭影院外，周围摆放了两套单人的真皮沙发，两套双人的红木沙发，中间一溜三张硕大的大理石茶几。一间用壁纱厨隔开了，做冷先生的卧室，里面仅一张双人床，一个写字台，一个书架，但冷先生一次也没有住过，是个名份式的卧室。
左钥匙头名为一间，实际是两大间，叫法上叫做客房，实际是冷先生的卧室，里面有一个大火炕，同时有穿门和外面的药铺相通。右钥匙头的结构和左钥匙头一样，叫法上叫做上书房，是冷雨泉和郝逸琴的卧室，床、沙发、衣柜、梳妆台、写字台一应俱全，颇为新潮，墙角也有一套家庭影院，但三年来住过有数的几天。
上书房准备成了月房，门上吊了红布条儿，客房上了锁，来人去客闲杂人员等一律不准进。冷家请了所有该请的客人一百多户，准备了三十二桌酒席，是巴沙城最有名的厨师——新雅餐厅的赵厨师——亲自主厨，用十六个菜头儿的全席待客。
一切就续，出月的那天早晨，冷先生叫了计程车——我们这个地方叫红蛋蛋——去搬郝逸琴母子。郝逸琴只轻轻地、淡淡地说了声“你们去待吧，我不去。”
场面就那样冷着，冷先生一把无名业火直冲脑门：坐月时那么宽敞的地方不去？好，那里是热被窝，由你。三天上孩子受了惊吓？也好，这不怪你，人上七八个，杂疙瘩有几个。九天上老子偷偷摸摸讲个迷信，还吃了一盆洗脚水的亏，娃娃的惊风症还时有发作，难道……冷先生有太多的委曲，但最终还是咽在了肚里，没有往外倒。细细玩味，“你们去待吧，我不去。”说明冷先生可去，冷雨泉可去，孩子也可去，就她郝逸琴一个人不去，一个能舍得还没满月的孩子的母亲，什么事不会干出来？
冷先生也太大意了，这段时间他生活在尴尬中，但沉浸在愉快里，所以没有认真去分析这事，更没有想办法和郝逸琴沟通沟通。他认为既然生了孩子，孩子都生了，就像拴上了套绳，套牢实了，拿上他冷先生的家庭，还不以后是自己说了算？可没想到郝逸琴这么冷冰冰的，这么倔强。
最终还是在家里空待客。
席间，凡来的亲戚朋友都要看看小孩，给压个福钱，但孩子不在，说“不在”多不吉利呀，只能说孩子在家属院里，为了平安，等过了百六儿再往家里搬。冷先生难为情惨了，很以为失面子，可大部分亲戚朋友倒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让冷先生亲自看到自己掏了十块八块钱的福钱。
有人问冷先生，他这当爷爷的给孙子取了个什么稀罕名字，冷先生笑呵呵地说：自己今年五十九岁，男子不说九，也就是小六十了，就叫“六十娃”吧！有人接荐说笑话：有了六十娃，还会有“一百瓦”，“一百五十瓦”呢，越来越亮了。冷先生听得越发高兴了，预示着自己能活一百岁，一百五十岁，还有好几个孙子呢……
“六十娃”这个名字随着一席饭菜送到了家属院，郝逸琴坚决不接受，她早就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叫“晓男”。
郝逸琴的意思，庄子里有叫五十四的，有叫六十二的，那都是按爷爷或奶奶的寿数来取的，爷爷奶奶也都是真正的爷爷奶奶，名副其实，可你算个什么铜铸的烟锅儿，有什么资格取名六十娃？孩子是早晨生的，叫“晓”，是个男孩，叫“男”，且出生时难中有难，“男”、“难”谐音，终不会忘记出生时的种种不幸，听起来也顺口、响亮，高雅脱俗。
取什么名字也好，反正是个代号而已，郝逸琴只说了“不叫六十娃，叫晓男，”冷雨泉就忙忙又到家里，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了孩子的名字，并且说：“六十瓦，六十瓦，太俗了，叫别人还以为我们家买不起灯泡子了，还是咋的，‘晓男’，的确好听。”他存心也不给冷先生这点面子，冷先生难堪，但觉得实在愧对儿子、儿媳，不好发火，也就打了圆场说；“好呀，‘晓男’，多洋气的名字，我的老脑筋过时了！”人们也都哈哈哈打模糊关，不知是赞同冷先生还是笑别的什么。
当客人都走得不多了的时候，冷先生也闲下来了，坐在廊下晒太阳，冷老二凑近冷先生说：“他尕爷，郝亲家家还没有来人吗？”
“没言传。”冷先生说。
“有了娃了，应该言传一下，肉臭了骨头还是香的，顺坡下驴，娃们以后还要走。”冷老二撅着山羊胡子，一副劝人为善的样子。
“……”冷先生眯上眼睛，不想回答了。
其实，他何尝不想请郝亲家母，只是这件事上冷雨泉坚持原则，说什么也不答应，这有深深的历史原因。
原来郝逸琴刚从凉州师范毕业的时候，一则是中专正规毕业生，当地人们统称为大学生。二则是人长的出众，身材苗条，脸蛋漂亮，头发不染自然金黄，像英国贵族女郎，眼睛深深的，自然呈黛青色，无须打眼影，像大坂城的维族女孩，特别是肌肤润白，略无瑕疵，整个是冰雕玉琢，浑身透着一股灵气，有一种明亮亮的滑滑的质感。在武师校园里就有校花、舞星的美誉。三则是巴沙城周围像她这样有文凭、有工作、又有貌才的女孩确实是凤毛麟角。所以隔三见五家里有媒人上门，所在的学校里来谈她的各单位小伙子加在一起，算来有一个加强连了。可是最终，她嫁给了冷雨泉。人们背地里就说出“一朵水仙花插在牛屎上”、“好汉没好妻，（尸下从）
汉娶仙女”的话来，还把本来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改成了“牛屎上”，屎比粪臭多了，而且也把“懒汉”改成了“（尸下从）汉”。
这冷雨泉，说是（尸下从）汉，实际比武大郎强多了。虽然也有点矮，从头到脚毛身高也只有一米五七，但人长得颇精干，从小到大一直留着寸板头，一副大模样子，很有点老板的样子。俗话说：“前缺了后补。”冷雨泉的个头是缺了点，可由于祖上阴德，他父亲从包产到户到现在一直开私人诊所，内科外科五官科，夫科妇科老汉科小儿科，科科在行，特别是小儿科，堪称神仙一把抓，所以诊所一直开得红红火火，小钱儿浩浩荡荡地往进流，是本乡最先出名的万元户。并且冷雨泉自己也是凉州师范正规毕业的学生，虽然初中念书时念到了初六，但只要能考上，人们是“好汉不提当年孬”，“笑在最后的才笑得最开心”，“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还是呼之为“大学生”，像他这样有文凭，有正式工作，有万元户家庭的人，加上他姐妹弟兄统共算起来就一个，又加上他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将来的媳妇自然少了个天敌——婆婆，这样的条件，确实是当时现实主义的姑娘们的首选家境。
“造化钟神秀”，是有代价的，郝逸琴钟灵毓秀，可她家十分寒迫。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是当时计划生育失误户，家庭人口多，生活紧张，而她又梦里不着地考上了凉州师范，上学时家里拉了一屁股债。加上父兄只在庄田地里鼓捣，干河坝里翻石头，到外面打短工，从来都不想也不敢想也没有经济后盾来干点生意或包工揽活的事儿，自然缺钱而又缺钱，有时一月七八毛钱的电费都交不起。这样的家庭，考虑一切问题常常把钱放在首位，把钱看得十分重要，甚至到了迷信钱的地步。
因此这众多的求婚者当中，郝家看中了冷家。当时也有些知己亲戚提出了异议，说其他都好，就是女婿个头小一点，和逸琴不匹配，可郝逸琴的父亲力排众议，说个子大只不过多穿几尺布，山东的跨驴，有什么好？而嫌个子小的毕竟自己是大个子，主事人“山东跨驴”这样骂人的话都出来了，自然也就不再有人提异议了。
郝逸琴呢？当时只有十八岁，还是虚岁，中师毕业，充其量还是一个标准的中学生，活脱脱一个玩娃娃，什么终身大事，似乎跟她很遥远，那是别人的事，又加念书时花了不少钱，害得父亲跑东家串西家，该借的人家也借过钱，不该借的人家也借过钱。总觉得有亏于父亲，也就遵从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默许了这门婚事。
不过，郝家附带了两个条件：
第一、给人不给工资，结婚后郝逸琴的工资继续由郝家领，一直领到二十五周岁为止。为了避免以后的不愉快，郝家和郝逸琴学校的校长以及财务会计共同达成口头协议。
冷家畅畅快快答应了。
第二、送彩礼时要将郝逸琴从小到大的一切花费包括吃饭、穿衣、上学、看病等费用全部送上，礼数一万二千元。这在当时看来是一个天文数字，也是周围几乡镇听说过的最贵的彩礼。当时的普通彩礼有一句顺口溜：八百八，搭不上话；两千三，请到炕上喧；三千九，留着不叫走。大概也就是三千四五，而郝家要了一万二，吓死人了。
冷家高高兴兴送了彩礼。
十八岁的郝逸琴利利索索领了结婚证，马马虎虎结了婚。
郝家顺顺当当领了七个月工资，郝逸琴被调到了中心小学，中心小学的校长、会计，郝老汉都不认识了。领第八个月工资时，冷雨泉早就和中心小学的会计说好了，他代领了郝逸琴的工资，郝逸琴去问会计，会计说夫妻之间还分什么彼此，冷雨泉早领走了，说是有急事要用钱。会计表面上给郝逸琴解释，可心里也为冷家鸣不平，半年多来，郝逸琴的工资问题嚷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就她郝逸琴不知。她人在曹营心在汉，吃的官饭放的私骆驼，这会计很有点愤愤，盼不得每次都由冷雨泉来领。再则，群体生活的人，耐不住寂寞，总在有意无意地关心他人，给别人关心出一些矛盾来，满足自己的某种心理，达到快意——你冷家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凭什么你冷雨泉能娶郝逸琴，那不是蝴喋儿和屎壳郎双飞双宿吗？太不协调了，宁可连蝴蝶儿一同毁了，也不能便宜了屎壳郎。所以巴不得每次都把工资领给冷雨泉，以便免费看武打片。郝逸琴又去问了冷雨泉，冷雨泉说要买摩托，算是暂借。郝逸琴多少也觉得有点欠冷家的：出了那么多钱，连一次工资都不能交给冷家，还要吃冷家的，花冷家的，也就没有计较，自己向父兄进行了百般解释，总算没什么事。
但凡动物，都有一种惰性，就是得寸进尺，一再的忍让，往往会给人以软弱可欺的错觉，何况人乎？郝逸琴的忍让，使冷雨泉不声不响地领走了第九个月的工资。其时正值秋灌时间，郝家的水费没有着落，就指望着那黄狗娃来捉狼，现在还指望不上。郝逸琴向会计处借钱，一分也没借到（肯定借不到），郝家父子俩思谋，桌面上红口白牙地说好的事，说变卦就变卦了？那矮巴蛋还看不出，的确是蛋蛋萝卜水气大，矬子的诡计大，与其让冷家老刀刀细绳绳软磨，不如快刀切豆腐，来个利索。吃饱喝足，养好精神，去冷家切豆腐去了。
郝家爷俩一到冷家，就大嚷开了，骂冷先生人眉人眼不干人事，说人话行鬼事，说一套做一套，不怕钱多了撑死；越有钱的越啬，越啬的越有钱，整个是驴日的，马下的，骡子伙里长大的，生的儿子没屁眼，断子绝孙杂疙瘩。郝家父子这样的混骂，冷先生和冷雨泉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口之力，引来了冷家众多的本家，表面上是一个冷字掰不破，都在给冷家帮忙，其实是添油加醋火上浇油，给冷家帮倒忙，没有人实心实意息事宁人，也没有人心甘情愿和郝家对骂。因为他们对冷雨泉家的暴富早已切齿，单个儿的和冷雨泉家的交往中，都在不同程度地巴结他们，但每借一次钱，每赊一次药费，每说一次恭维话，都在心里结下一个小小的不快的结，有时为了还人情，不得已还要给冷雨泉家割黄田，拉臭粪，镘煤块，每干一次，也都又在心里记下一笔小小的不快的帐。特别是冷雨泉和郝逸琴结婚后，更使本家老少男女嫉恨：狗扯的走的，人巴结的有的，连这老天爷也在巴结有钱的。由恨天到恨祖先，冷雨泉的二爹就亲口骂过：“说是一个祖坟，人家埋的是先人，我们埋进去的是驴！一点不管事。”把自己盖棺的先父骂作是驴，其不满可想而知。所以冷家的人们大都还觉得不过瘾，郝家父子再骂狠一点才解恨。
冷雨泉哪受过这样的屈辱，顺手牵了一张铁锨向郝逸琴哥哥劈头砸下，郝逸琴的哥哥避过铁锨，顺势抓住铁锨把往前一拽，狠劲往冷雨泉的腿裆里踹了一脚，当时踹得冷雨泉往地上一躺，双手抱着腿裆，杀猪般地嚷叫起来，脸色渐渐苍白。冷先生顾不上吵架了，忙招呼人们把冷雨泉送到了医院。
郝家父子回到家里，胆战心惊，要是出了人命，枪毙的枪毙，坐牢的坐牢，可怕极了。本来他们要郝逸琴呆在娘家，等问题解决了再去冷家，可现在人命关天，只能让郝逸琴赶快到冷家去，并且叫她装出事先不知道这档子事的样子，好好周旋，平息事端。
冷雨泉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三十天，这三十天里，忽而传来冷雨泉在尿血，忽而传来冷雨泉下身肿疼，无法排尿，忽而传来冷雨泉一天几抽风，有可能要转院，还没有脱离危险期。郝家父子藏在家里听信息，暗暗祈祷千万别出事，那怕放弃郝逸琴的工资。
期间，冷先生力主要动法，上告郝家父子，冷家的其他叔伯哥姐也力主要动法，给郝家点颜色看看。但冷雨泉一直没有表过态，他知道一旦动了法，不管结局怎样，都将有可能失去郝逸琴，这是他所不愿意的，这比要他死还难受，还不合算。郝逸琴这段时间默默不语，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他感到踏实，有种幸福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出院前一天，他发话了，要求把郝逸琴的父亲叫到医院，商量解决问题。
郝老汉听说只叫他，没有叫儿子，心里既怕又高兴，怕的是不知冷家怎么处置他，高兴的是一切由自己担着，可以不伤害儿子了。
冷雨泉还在病床上躺着，两亲家借一步开始谈判，冷亲家提出了两条处理办法：一是公了，公家怎么判冷家怎么接受，住院费，将来的转院费，或以后发生什么不测都由郝家负责；二是私了，冷家收回郝逸琴的工资，冷郝两家刀割水洗，不再往来，郝逸琴除婚丧嫁娶的大事外，不准回娘家。郝亲家一口答应私了！比冷家当时答应他们的条件还答应的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