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金芳的右眼不能睁了,一睁就疼,怕见光,常流泪。大夫说不大要紧,只开一些活血化瘀的药,点“八宝眼药粉”,但总不见有什么起色。有人劝她到地区医院里去检查治疗,可她代的是六年级,马上要毕业升学,她星期六也给补课,星期天也给补课,脱不开身。一个眼睛不能睁,她配戴了一副时髦的墨镜,倒显出少有的风韵,很有几分瓷气。她心里想,慢慢好也对,多能戴几天墨镜,多能瓷气几天,如果眼睛好了还戴墨镜,人就会骂她是烧料子。
六月二十日,六年级的毕业试考完了,升学考试也在进行,申金芳有闲时间了,戴了一个多月墨镜的右眼也就有一个多月没睁了,想睁也睁不开了,她才心里着了慌,同和校长到地区医院去检查眼睛。
不查不知道,一查不得了,她的右眼球已经坏死,不能复明了,肌肉长时间不活动,也开始萎缩,如不及时动手术,连镶一只假眼睛都不可能了。医院还批评他们,说如果早来三四周,还能治好。
申金芳成天家哭,成天家骂,说这矬鬼害残了她,她也不想活了,叫她矬鬼也活不成,叫她的两个屎疙瘩也活不成。同病房的病友被她闹得不安心,都换房走了两个,现在只她一个人,还再闹。医生说哭多了,左眼也会感染,那可就真正麻烦了。她不敢哭了,只不时地骂矬鬼缺了八辈子德,不得好死,骂和校长只知打麻将,不知关心关心她,骂老天爷不公平,什么冤孽事都让她摊上了。
尕顾和贾思兰听到申金芳的眼睛没救了,两口子一夜一眼没合,长吁短叹。尕顾埋怨贾思兰手闲得很,这下好了,轻则倾家荡产,永无翻身之日,重则进班房子。贾思兰又害怕又难过,一句也不敢顶撞,只默默地流泪。
第二天,他们要往地区医院去,但心中没底,不知去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带多少钱。想向别人讨个主意,可向谁讨呢?他们深深感到了孤单和无依无靠。往右,冷雨泉家不会有诚心,高老头没什么主见;往左,六十二是人家的走狗,博士没多少言语。这些人有可能不但不出个主意,而且还会幸灾乐祸,暗中当间谍。想来想去,就司骡还靠得住,就是人家被停课后没有安慰过人家,平时小看了人家单职工,圈院子时还亲自去找了老校长。但情况紧急,顾不得这“就是”了。
尕顾硬着头皮去找司骡,说申金芳的眼睛没救了,怎么办?司骡不信,说他们平时也不错,怎么这么恶毒地攻击人家,盼人家眼瞎。
“真的,啥时候了我还敢开玩笑吗?昨天下午来的电话,你给出个主意,咋办?”
司骡说要是真的,就得去,两口子都去。尕顾说去是非去不可,可去了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得多少钱,怎么了结?司骡说,去了什么也不要说,诚心诚意地侍候人家治病,有多少钱拿多少钱,了结的事先不要考虑;记住,挨骂是免不了的,还有可能要挨打,必须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任她去骂,有意挨点打;特别是自家女人的话,要说得好好的,否则就不要叫女人去。
尕顾把定期活期的折子全找出来,考虑再四,还是留下了一个两千的定期,共拿了七千二百元,又问学里借了五百元,两口子都去了地区医院。
贾思兰进病房的时候,头皮一麻一麻的,心“突突”地跳个不住;进去后,等申金芳来骂或来打。可申金芳不知是骂够了,还是骂乏了,居然没有骂,只掉转身子给他们递了个脊背。贾思兰把一大包水果、奶粉等礼品,放在床头柜上,两口子也没说话,也没敢坐,站在床边,极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等待家长的训斥。
半天都没话,尕顾憋闷得简直要爆炸了,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口袋里的钱,就全拿出来,递给了和校长。和校长说:“干啥。”尕顾说:“先治。”和校长说:“这两天就算了,以后你自己看着治,治好就对了。”
白天,两口子和和校长都在医院里陪着,尕顾压押金,取药,叫医生;贾思兰买饭,搞卫生;和校长多的时间在另一个病床上睡觉。晚上,尕顾和贾思兰到师范里的学生宿舍借宿,医院里只和校长陪着申金芳。
一周后,动了手术,尕顾请示和校长,说两个人都呆着也没多大作用,叫贾思兰回去吧。和校长说:“你怎么那么能?谁惹的事叫谁负责。”尕顾想,钱也不多了,家里叫来贾小兰照顾,不知怎么样了,两个人的花费也吃不消,他认真安顿了贾思兰一番,暂时回家了。
有位护士,人长得漂亮,话也多,问这问那,还说出了如果刚出事的时候来治疗,眼睛也能治好,钱也花得少,有几百块就够了,表现出无限的同情和惋惜。申金芳心里暗骂:多嘴驴,事已至此,用得着那样献好心吗?又不好制止。和校长也不多言传,哼儿哈儿的。只有贾思兰,格外关注护士的话。
贾思兰听明白了护士的话,心里就暗骂:神经病,就说不心疼别人的钱,也该心疼自己的眼睛,蚂蚁戴笼头哩,假装的是大牲口,耍了几天瓷气,落了一只狗眼。但她并不敢明显地表现出不满,还得继续花这冤枉钱。
一天中午,吃过饭,贾思兰就走了。这几天她很少在医院里呆,只按时负责三顿饭,按时补充押金,完了就逛大街去了,自己也舒心,申金芳也舒心,两得其便,谁也喜欢。这天贾思兰前脚走,和校长后脚睡,申金芳无聊,又闷得慌,就去楼下树荫下的石椅上乘凉去了。
贾思兰去了不久,又回来了,她想给和校长说说,下午有事,叫和校长把晚饭负责上。看到病房里只和校长一人,心里略有点紧张地推醒了和校长,说明原委,掏出了十块钱递了过去。
和校长没接钱,一把抓住了贾思兰的手,拉到床上,暴雨般的吻哗哗地打在贾思兰的脸蛋上嘴唇上。贾思兰不知所措,又无力反抗,也不敢大声嚷嚷。穿裙子的女人好办事,几分钟,云消雾散,贾思兰心慌肉跳地离去了。
申金芳坐了一阵,希望和校长出来扶她上去,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突然她想到了那位多嘴的护士。哼,什么白衣天使,脸白得没一点血色,腿肚子没人的小胳膊粗,还光脚片子穿凉鞋,脚趾甲还涂得红红的,一副白骨精相,一身的不正经味,她不无担心地上了楼。
门半掩着,如雷的鼾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震得房门都嗡嗡的。她放心了,进去把枕头往正里放了放,被子拉过来盖住了和校长的下半身。和校长的鼾声不那么大了,鼻翼一张一翕,睡得十分香甜。虽然和校长在家呆不住,好赌,成天成夜地打麻将,耍金花,一到家里饭碗推过就睡,早上睡,中午睡,下午也睡,睡醒了就看世界杯,看NBA,从没有浪漫地在她身上动过心思,即使偶尔看一些“动物世界”(生活片)时,都多不激动。但好在从不沾花惹草,似乎不解风情,对她忠心耿耿。有人说好赌好体育的人感情不丰富,多性冷淡,那是胡说,是诽谤,男人就该有竞争性,沉迷于花前月下的男人还能算男人吗?
贾思兰离开医院后,其实也没什么事,闲坐在广场的石椅子上,想想刚才,很觉得吃了亏,让人给强暴了;但又觉得有点遗憾,说起来人高马大,却那么不济事,还没什么感觉,连紧张都没压下去,就完事了,一点也没意思。不过,不能就那么便宜了他,那几分钟的价值,不能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而是“强春半刻数万金”,他有揢人的矛,我有揢人的盾。反正一次也是那么回事,多次还是那么回事,只要自己把握住,不要有勾引之嫌,那么就不怕狼不就范。
后来的两周时间里,贾思兰也继续殷勤地侍候,但没那么气短了,该怎么就怎么。那种机会没再出现,和校长也没有有意创造机会,但他的眼神总是游移不定,不敢正视她。相反,申金芳态度慢慢好了,居然逐渐有了语言沟通,说这也是天灾,命该如此,不然偏偏那锁子就飞出来了,偏偏是她从那儿经过,又偏偏打在了眼睛上,泪流不止,正应了“龙见兔儿泪长流”,偏偏又不甚疼,以致如此。说不上那天就是被红煞冲了,冲破了贾思兰的财门,冲灭了自己的一盏灯。贾思兰一一应和着,也有时给申金芳聊聊街上、广场里的见闻。
出院后,尕顾急着要了结,说要找司骡商量商量,看怎么了结。他总觉得这事一天不了结,就有一天不轻松,好像心上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贾思兰说:“商量什么,不急!皇上都不急,太监急什么!”不知皇上指的是她贾思兰还是申金芳,也不知太监指的是他尕顾还是和校长。尕顾也没认真推敲,但从贾思兰的语态中,他听出了从没有过的自信的力量和充分的见识。她可从没这样子过,往往是无事好惹事,有事没主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变化,肯定有什么姑姑扽,且搞清楚了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