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总算准备就绪,只等检查了,学区下达了统一指示:严阵以待,迎接上级领导的检查验收。要高悬大幅的欢迎标语,要布置统一的接待室,要用统一的接待规格——酒是金皇台,烟是黑兰州,水果统统用时鲜,也就是当地不出产的六类:猕猴桃、黑葡萄、金香蕉、牛苹果、福鲜枣、白芒果,干果只用两样,潭毛粟子,乌瓜籽儿。年轻的女教师全部准备为招待小姐,化淡妆,穿礼服,统一培训敬烟、敬酒的姿势,削苹果的技术,招待用语,导游——导查知识。没有女教师的学校要雇用社会人员——貌美的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社会女青年,实在雇用不上的可以联系“兰新歌舞厅”的卡姐。
秋荷刚歇了档案的差,又上任为招待小姐。中学里,除了秋荷还得三个,付萍怎么也学不会削苹果的技术,尹小妹勉强可以。还差两个,老校长就问小学借郝逸琴和夏之冰,小学校长说你中学蒸气哩,让小学卤气哩吗,就指望那两个黄狗娃捉狼哩。老校长说小学女教师多,资源丰富,将就借两个,两个不行,借一个也可以,小学校长就扳着指头给算,郝逸琴一个,夏之冰一个,春花一个,贾思兰一个,将就凑够四个,没多余的,老校长说还有申金芳哩。“好,申金芳借给你们,不要工钱。”小学校长一幅很大方的样子,老校长含蓄地笑了笑,没表什么态。
求人不如求自己,秋荷、付萍、尹小妹、褚兴秀,仅有的四个女人一起上,要进行一些强化训练,由司骡负责操练。
先是礼服的问题,统一为黑西装、白丝巾为好,高雅,古典,有教师本色。但只有秋荷和付萍有黑西装,尹小妹有好几套西装,可就是没有一套是黑色的,褚兴秀有且只有一套西装,还是红西装。她二位好不容易借来了黑西装,穿上却不太合身,并且四套西装的颜色也不一致,虽然都是黑色,有深有浅,有黑中带紫的,有黑中带绿的,而且新旧程度也不一样,看上去还是很不整齐。和校长说黑西装不得吉,黑不溜秋的,还是红色好看。四个女人就又分头借红西装,可惜红西装太少,借不全。司骡建议学校给她们统一购一套衣服,说牛进了山了,尾巴上也扽不住了,为确保万无一失,再破费一点吧。
“那不行,衣服的问题谁的谁解决,谁出了问题谁负责。”经济问题上老校长一点都不松口,司骡心里,谁能在衣服上出问题,难道检查团验收不过去,说是女教师的衣服有问题吗?除非穿上三点式上课会有这种后果。后来和校长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借来了新雅餐厅的礼仪服,紫红色的套裙,紫红色的空姐帽。司骡说帽子就算了,教师嘛,应该庄重一点,凡有点水平的领导是不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的。和校长说:“你懂个屁,现在的领导好的就是这个调。”尹小妹斜顶上帽子走了几个猫步,和校长说就这样,就这样,这才有魅力嘛。秋荷和付萍说啥也不戴那种帽子,说那帽子有点卡味,老校长也觉得不好,帽子就算了。
然后训练敬烟,要当场打开烟盒。司骡说不知“黑兰州”的包装和其他烟一样不一样,要老校长拿出一盒来看看,不要到时候丢了人了。老校长从柜子里取出了一盒,司骡拿在手里作示范,很夸张地揪住了金丝线头,右手绕左手慢慢一圈,塑料纸包装拆封了,然后揭开盖儿,在底部“叭叭”弹了两下,两支烟就跳出了一截,司骡走到和校长面前递上了烟盒,说:“请首长抽烟。”和校长抽了一支,司骡又说:“谢谢!”又去给老校长敬烟,给各位领导和在场的老师们都敬了烟,半盒烟就没了,老校长心里疼辣辣的。有的人平时不抽烟,没有火,便提出了点烟的问题,建议两人敬烟,两人点火,点火的人不必说话,就叫秋荷和褚兴秀点,秋荷跟付萍,褚兴秀跟尹小妹,让她们再示范一遍,各位领导和在场的教师们假定是检查团的首长们,正正经经坐在铺着台布的乒乓球案子——开会时的会议桌子周围,台布是新买的两条双人床单,质地很厚。和校长说谁要是没有首长的架子,就不要给谁敬,还得一盒烟,老校长掏出了自己口袋里的一盒“龙泉”烟丢给尹小妹,开始示范。
付萍从左到右,尹小妹从右到左,都从门口开始。付萍第一个敬的是司骡,弹了半天,弹出的烟又退进去了,就不再弹了,递上烟盒说:“首长请抽烟。”司骡伸手去抽,和校长说:“不准抽,不准抽,哪有这么瘦的首长,是丐帮帮主还差不多。”付萍笑得蹲下去了,司骡没抽到烟。尹小妹第一个敬了博士,很顺利,敬了小李子,很顺利,敬到和校长那儿,说了两遍“首长请抽烟”,和校长置若罔闻,尹小妹腼腆地笑着不知该怎么办。和校长说:“人不行,烟也不行,我们首长嘛,谁抽那烂‘龙泉’,你看付小姐,人也靓,烟也靓……”和校长还在说,尹小妹“叭”地把烟扔在桌上,不操练了。老校长说少开玩笑,继续继续,结果付萍敬的烟全被点上了,尹小妹敬的烟大多被别在了耳朵里,连已经点燃的也都掐灭了。点烟的时候,秋荷说了一个字“请——”大家认为很好,不过要训练成标准的普通话。褚兴秀的手有点红,想办法要退一退血脉,褚兴秀嘴一张,舌一伸,眼一瞪,算是回敬。
接下来要训练敬酒,拿来了新准备的酒具,老校长说空示范一下算了,和校长说空示范没真实感,还是要真枪实弹地来,一箱子酒,首长们也喝不完,尕首长们先尝一尝,这段时间也苦着了,就开了一瓶酒。继续付萍和秋荷搭档,尹小妹和褚兴秀搭档,一人端酒,一人倒酒,轮换着敬了两圈,一瓶酒也就完了。
削苹果没法训练,因为苹果还没买来,老校长说了,当场削也不雅观,免了吧,洗净就行了,招待用语是“首长们好!首长们辛苦了!欢迎首长们检查指导工作!首长们走好!”司骡说这称呼似乎不当,改成“领导”合适一点,“首长”、“首长”的,好像到了军队里,老校长说这是县上统一下达的称呼,是有关人员取的真经。
基本训练完备,人们还在会议室里闲扯,司骡说这贫困县的偏远山区的中小学,这样的招待规格是不是嫌高了,和贫困县不相称了。和校长说:“你懂个屁,这纯属两码事,普九普实验收的人谁还管你贫困县不贫困县,他们关心的是实惠不实惠。”老校长也说这就像说媳妇一样,刚说的时候要夸富,送彩礼的时候要告穷,这时候是刚说的时候,年终发工资时才是送彩礼的时候。
十八号是正日子(上面通知检查团要来的日子),招待小姐们要整装,严阵以待。
秋荷没有化过妆,一直鄙视化妆,认为那是无聊的有闲族的爱好,是白白地浪费青春,所以她没有口红,没眉笔,可是现在要化妆,总不能到别人家去借妆吧,那会让人说她穷得连起码的化妆品都买不起。自己要买这些东西,又不知道市场行情,只好让“老板”代劳,好在“老板”是行家,很快就办妥了。
按平时听到和看到的方法化妆:涂口红,打眼影,画眉毛……早上灯光下就开始化妆,妆出以后已经到了规定的上班时间(这段时间规定,教师学生统统七点钟之前到校),连早餐也顾不上吃,就匆匆赶到了学校,看见人总觉有点不自在,尤其看到学生更不自在,仿佛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遮遮掩掩的。可笑画得也的确需要遮遮掩掩:口红涂得太艳,太小,极像洋娃娃的嘴;眉毛太立,太浓,如猛张飞转世;眼影太深,轮廓线太显,仿佛黑色妖姬。她不敢到教室里,不敢正眼看同事,多数时间在招待室里度过,闲呆着难受,就一遍又一遍地洒水。
可是十八日如临大敌地等了一天,检查团没来,通知说改到了二十三日。二十三日又没来,说要到二十六日,二十七日……这些天早上都说“今天肯定要来!”每天早上同学们就全体动员,黄土铺路,清水洒街,里里外外,尘土飞扬,可每天都确实没有来,有些时鲜水果都换了三四次了,还没有哀哉痛哉,伏惟尚飨,校园里从老师到学生都在说:“狼来了,狼来了。”
一直到三十日,“狼”才真的来了,但老师同学们谁都没有见到“狼”的影子,他们只在学区听取了有关汇报材料,吃了一顿“便饭”,总共不到两个小时,就又检查验收别的学区去了。
经过了几个月的准备,有的学校光墙裙就刷了三遍,涂料厚得都掉块了,可是没被检查就被验收了,领导们有说不出的不痛快,这简直是衣锦夜行嘛!
学区为了安慰各学校校长,组织了学区的所有人员,两个中学校长,小学各片的片长,伙同乡政府的四五个主管领导,对各学校进行安慰检查,一是反馈省政府委托省教委对我县“双普”检查验收的信息,是“圆满地通过了普九、普实验收,省上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这是与广大教师的辛勤工作是分不开的”,二是检查老师们对学区精神的领会程度,三是验收各学校的“准备情况”。一个学校一天,查得很细,最终用半月时间终于将各学校的“准备”验收完毕了。大“狼”没来,“狼”娃子来了。
据统计,这次“双普”验收中全学区的花费能修两所阔阔气气的中心小学,司骡说什么省上的精神呀,县上的精神呀,还中央的精神呢,还不是为了借机生蛋吗。“大官为权,小官为钱”,是古代的为官之道,现在是“老官为钱,年轻官为权”,一个个行将就木,乘此不捞何时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