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妹不会蒙炉子,每晚上都要加一次煤。昨晚上起夜加煤时,炉子已经灭了,早上生火时,烟倒从炉口里冒,捂都捂不住,终于没有生着火。中午在学校灶上吃了一顿,下午请申金芳给倒筒子,估计可能是筒子齉住了。结果倒出了一个啤酒瓶子。申金芳大声嚷嚷开了,说这是哪个阴险小人,想谋害小尹,要打110报案。和校长说了,110吃饱了撑着,为这屁事瞎操心,人家是出了人命才管用的。高老头,尕顾,六十二,贾思兰,博士也都到了现场,分析烟囱出口的高低,研究瓶子上的烟渍,有说是谋害的,有神秘兮兮的。贾思兰说肯定是谋害,瓶子绝不会是自己飞进去的,鸟儿也叼不动那么重的瓶子。六十二也说是。尕顾骂贾思兰不要臆断,人命关天的是要负责任的,要重证据。博士说谋害似乎不大可能,谁要谋害尹小妹?尹小妹根本没干下让人谋害的事。有人说也说不定,电视剧里有仇杀,也有情杀,尹小妹可以排除仇杀,但不能排除情杀,有那么多人找过尹小妹,其中就有怀恨在心的。和校长说都不要胡扯了,这杀那杀的,多恐怖啊,多的是哪个闲球娃娃的恶作剧。为了防患于未然,还是讲个迷信,调调烟囱出口吧。大家就堵旧洞的堵旧洞,挖新洞的挖新洞,很快的,就把烟囱出口调到了前面——闲球娃们够不着的地方。尹小妹给大家管了一盘子金香蕉苹果,有人不满足,还要要酒喝,尹小妹看着和校长祈求地笑着,意思是要这三姐夫发话。和校长故意假装不理解,还说大小也算动了土,就得用酒祭奠祭奠,来安土地神。申金芳说:“喝酒的毛病子还没有去掉,你们也想当‘四有新人’了,嘴馋了拿沙石头光(方言,磨)去。”这次她把那挂在嘴上的一个难听的字眼改成了嘴。
冷雨泉更不敢出门了,怕一出门就被人看出什么,看透他的心思,他不敢抬头看新调的烟囱,不敢提有关烟囱的话,别人说话中带出“筒”字他都心虚,更没有胆量上房堵烟筒了。
但不能就此罢休,据说司骡信鬼也怕鬼,他想装鬼吓唬司骡,把他吓疯吓死。冷雨泉想把老爹的白大褂拿来,再糊一个鬼面具,装上绿色光电灯泡的鬼眼睛,再弄一副高跷踩上,晚上到司骡家的门上去“闹鬼”,即使不能把他吓疯吓死,也要他不得安宁,从家属院里搬出去!但这也是冷雨泉设想设想而已,每每睡不着了,这么设想一番,将司骡吓软吓瘫的样子尽量想具体一些,想严重一些,他心里也就平顺一些舒坦一些。不过最终他还是没有行动,面具不好糊,也没地方糊,一糊就会被人发现,高跷不会做,没地方做,做好了自己也不会踩。他如果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化,就用不着这些了,可以直接变成魔鬼,去吓唬——不,不是吓唬,是去索司骡的命,把他的灵魂装在瓶子里,让阎王爷压在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或者用手指一点,把他点化成一条狗,给自己家看门。不过也不行,人和狗也会发生情感,那不是创造了他和郝逸琴更亲近的机会了吗?还是把他点化成一只屎爬牛,那东西又丑又臭,郝逸琴最讨厌了。能练一种神功也行,不知不觉中割下司骡的头——比如打麻将时,只一个撒尿的功夫,就割下他的头,一下子抛到太平洋里,造成一个无头案,任包公在世也查不出来。这样胡思乱想着,有时也还居然入睡了,但做梦正好和自己的设想相反,总是司骡公然和郝逸琴睡在一起,自己拿着斧头切刀地去砍,却怎么也砍不下去,手软脚麻,司骡的头忽然长得斗大,箩筐大,眼睛有灯笼大,荧荧绿光、血血红光、惨惨黄光射出,缠住自己的手脚,吓得他大喊大叫。郝逸琴听到冷雨泉的叫喊,至多碰他一下,不过这一碰,他也就醒来了,醒来后满头大汗,还怯怯的,似乎黑暗的空间全是那灯笼似的眼睛,他蒙着头才能挨到天亮。
星期天,冷雨泉买了一条刚流行送礼的“黑兰州”烟,筒在衣袖里,去给区长送礼。他很不好意思地拿出烟,迅速塞在区长家的被子后面,心里还咚咚的直跳。他怕区长不接受,又怕突然撞进来一个人说他行贿。稍一平静,他要求区长把司骡调出中学,调到山区,调出家属院。“那恐怕不行。”区长说:“司骡在中学里是语文权威,全学区的人们都叫他教授,历年统考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没有理由调人家呀,就说和你的事吧,已经处理了,也不好更改,至于家属院里的房子,你知道,是人家自己盖的,学区只有所有权,人家有使用权,即使把他调出了中学,也不能收回人家的房子。”
“能调去来也行,就调到大干沟,或者……”
“不行,我不是说了吗,不能调!”
冷雨泉坐了一阵,目的没有达到,区长聊起了中学的教师,某某画得不错,某某水平怎么样,冷雨泉哪有心思听这些,是不是区长没有看到烟?再往出来拿,哪有这道理?只有打掉牙往肚里咽,自认倒霉。
快放假了,冷雨泉买了一套家庭影院,这在家属院里是第一家,人们就给他恭喜。当天晚上,除司骡家以外,家属院里的大人小孩都在冷雨泉家,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和雪艳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双手抱着话筒,唱了一遍又一遍,每唱一遍,大人小孩都给她鼓掌。秋荷的女儿贠小洁也要唱,秋荷要了几次话筒,和雪艳就是不给。冷雨泉正在倒酒,斟酒,顾不上给小孩们断官司。郝逸琴呆在床上,围着被子,既不管喝酒的事,也不管孩子们的事,局外人似的,高高在上,有心无心地看着电视画面。顾珍珍和申雪娇在方寸之地给和雪艳伴舞,博士的儿子买丹丹和六十二的儿子张恩来、女儿张爱玲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方凳上看。
尕顾的儿子顾盼盼不知在哪里玩耍,刚回来,一进门就要唱,他会唱几句《好汉歌》,贾思兰硬从和雪艳手中夺过了话筒,让顾盼盼唱。和雪艳在一边叨唠:“又不是你们家的,你怎么那么有理啥。”申金芳在一边指着和雪艳骂:“你不自觉吗?大晃晃地不自觉吗?”冷雨泉看到唱不公了,就去掉了歌碟,放上了动画片《哪吒闹海》——那是他专门给家属院的孩子们买的,动画片一出,孩子们都不争不闹了,静静地看动画片了。
司梦夏早就在门上巴头探脑的,就是没敢进去,这时放上了动画片,他最爱看动画片了,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也进去看了起来。冷雨泉早就注意到了司梦夏,这时看到他居然进门了,站在门边上看,冷雨泉假装出门,一把把司梦夏掀了出来。这个动作有些人看到了,有些人没有看到,但都假装没有看到,眼睛定定地盯着电视画面,连余光都给收了起来。只有付萍也不想看了,从冷雨泉家退了出来。
第二天正式待客——中小学全待。而且不像以往,凡全待的客,只在公共场合通知一下就成了,而是郑重其事,冷雨泉一个一个地去请,并一个一个地给敬烟,就是没有请司骡两口子。老校长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种公共活动,还是把司骡请一下为好。冷雨泉并没有表态,没说请,没说不请。他心里:我待客为了啥!我请他又为了啥!
待客的档次超出了以往所有的这种喜。以往,谁要买了摩托什么的,在学校搞一顿炸酱面,喝几瓶普通雷台酒,就算恭了喜。这次冷雨泉搞的是清汤羊肉,喝的是“条山2000年”,学校大师傅褚兴秀忙不过来,贾思兰、申金芳都去帮忙,郝逸琴也去应酬客人。
司骡家正好没水了,夏之冰建议到她妈家吃一顿,就不去挑水了,碰上那场面难免尴尬。司骡偏不,说:“他待他的客,我挑我的水,饭是他的,学校又不是他的。”司骡挑着空桶子出去了。刚出家属院,碰上了市长(小卖部的老板),市长问司骡怎么没恭喜去,司骡很以为豁达地说:“人家不请,总不能赖着脸皮去恭喜吧!”市长就笑,笑得干硬干硬的,让司骡多少有点不舒服。
学校里三个房间都设成了酒场,划拳声此起彼伏,肉还没端上,刚褪了骨头,几个女人和一群孩子在啃骨头。有人没叫名字地喊了一声:“啃骨头来!”自诩豁达的司骡这时不太豁达了,因为他总不能细细地看人家啃骨头吧,听到了别人的喊声,他感觉到是在和他打招呼,就应了声:“你们啃。”声音低低的,自己都没大听清,也没有再听到别人的回应。
池子里没有水,要到井里去抽,井房子的钥匙六十二管着,六十二正在酒场里。司骡不去挑吧,已经进来了,挑着空桶子,怎好意思走出去。去挑吧,得到酒场里要钥匙,难免尴尬。权衡再三,他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心想夏之冰说的对,这场面对他那样好酒的酒仙来说,的确尴尬。他希望有个人出来,给他拿出钥匙,可就是没有人,又走了两步,见尕顾从酒场里出来了,忙说:“尕顾,要一下钥匙。”尕顾嘴抿得像个撇松的勺子(方言,骂人的话),两手摆着,神秘兮兮地跑到灶房里去了。“玍古,狗日的。”司骡心里骂着,“真格玍古到家了。”
司骡挑着桶子,站在门口要钥匙,六十二看到了,没动屁股,招了招手,把钥匙解下来放在桌子上,继续划他的拳。司骡只得放下担子,进去拿钥匙,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央他一声喝酒,也没有人正眼望他一眼,他感到脸上被柳条乱抽了一顿,火辣辣的。
挑上了水,路过给钥匙,司骡再没放担子,把钥匙撇了进去,叫六十二接住,六十二接了一下,没接住,钥匙掉到了地上,他左右望了望大家,笑着低头拾起了钥匙。按说六十二是能接住的,他的篮球打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