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长交待了具体情况，因为学校这一摊太大，最近病号越来越多，学生越来越无法适应高温天气，越来越无法承受超强劳动，时刻有学生想逃跑，只是无法逃跑。在这四顾茫茫的戈壁滩上，怎么能逃得出去呢？听说当年新疆建设兵团将一个团留在马莲河，为了解决兵团家属问题，从天津，上海调来了一批女知青，说是咱西北苹果碰头，葡萄拌脚，富饶美丽，地广人稀，缺得就是啃苹果吃葡萄的人。那些女知青带着美好的憧憬，穿着当时让西北人眼羡的花裙子，从军车上一路高歌来到了马莲河，像一只只小鹿马上要到一处水草甜美的草原上。可是一下车，看到的荒凉景象，一下使她们由高歌变成了号啕大哭，不吃不喝的三四天，可是没有通往外面世界的车，硬是让她们极不情愿地擦干了眼泪，成了建设兵团的一员，将茫茫戈壁建设成了今天沙漠中的江南——花园式的农场。但农场因为一直种植特种药材——鸦片，所以几乎与世界隔绝。改革开放以后，也和外界没有多少联系，自然也就没有各种交通通向外界。生产模式和思想模式都还明显有六七十年代的痕迹，坚持原则，坚持人定胜天，坚持服从第一，坚持农场就是生命，理解的也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人就是为农场服务的，人就该为农场牺牲自己的一切。
说远了，就这样一个封闭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学校实在无法再抽出人去寻找郝逸云。附近各处也都找过了，分析有可能跑到离农场最近的一个火车站——亡生寨火车站了。司骡的那个组暂由和校长代领，就又派司骡和郝逸琴去亡生寨火车站找人，老校长一再叮嘱，要特别留意沿途各处地方。
正是下午两点，一天里天气最热的时候，司骡和郝逸琴，背了几个农场的馒头，提了一杯水就出发了。
一路上，不，没有路，只有方向，向着北方，踩着烫脚的黄沙，忍受着四十多度高温的炙烤向前进。起初，郝逸琴因为寻弟心切，走得很快，可一个多小时后，脚上烫起了火泡，所带的一杯水已经用完，嘴唇干裂，喉咙里冒烟，四周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两眼发昏，速度越来越慢。在沙漠里，本来就走不了多快，可人越走不动，沙漠就越刁难人，前进一步，倒退半步，想索性坐下或躺下歇一歇，可那沙粒像铁匠铺里刚出炉的铁沙，烫得人不敢坐下去，更不敢躺下去。就是走，步子也要迈得勤一些，稍一缓慢，脚就好像擩到了扑烫子火里。
郝逸琴一遍遍地问：“司骡，还有多远？”司骡哪知道有多远，但每次都说：“就到了，那前面隐隐的就是。”那隐隐的只是他心里一种希望的影子。
郝逸琴穿得是一双高跟白凉鞋，每脚踩下去，都有不少火烫的沙粒钻进鞋里，一抬脚，又从鞋里漏出。部分沙粒被汗粘在脚底上，直噬脚掌，早就起血泡了，现在血泡又磨破了，沙粒串进血泡里，钻心钻心地疼。每走一步，都要龇龇牙，蹙蹙眉，那两排洁白的牙齿，确如羊脂玉一般细腻，是当地人少有的（因了水土的关系，巴沙人的牙齿大都微黄带黑）。只可惜平常郝逸琴笑不露齿，白白地浪费了一种美丽，也可惜今天，白白地绽露给了无情的沙漠。“造化钟神秀”，不错，上天钟爱一个人，确实能让她灵秀集于一身，连细微末节都不放过。
郝逸琴无法迈步了，背是不可能的，司骡一米八零的个头只有一百零三斤，除模样有点男子汉的雄风外，浑身上下不敢言雄，说不定还没有郝逸琴重呢，怎能背得动。司骡要把自己的千层底布鞋换给郝逸琴，郝逸琴说：“我的鞋你穿不上，即便穿上了，高跟儿你怎么走啊？”
“那倒不一定”，司骡说，“高跟鞋并不是女士们的专利，刚流行高跟鞋的时候，哪个时髦男人没穿过高跟鞋。”其实要不是烫脚，司骡倒很想光脚走，又轻松又棉软。
两人肩靠肩，一只一只地换鞋，郝逸琴顺便脱下了袜子，光脚穿上了千层底。古代有种俗礼，是男不露手，女不露脚，司骡一直不理解，这手和脚有什么不能露的。今天见了郝逸琴的脚，终于理解了一半——女不露脚，那是一双十分性感的脚，总在眼前晃啊晃的，让人有种不安的冲动。换了鞋，郝逸琴是舒服了许多，可司骡就滑稽了，凉鞋不能全穿进去，只能当拖鞋拖，可拖鞋又是高跟儿，踏在软绵绵的沙上，无法站直，只能双膝前跷，一晃一晃地走，活像是个大猩猩，笨手笨脚的，但又没有这么瘦的大猩猩。又像是动画唐老鸭，还不时“吖——吖——”叫两声，扇扇双臂，惹得郝逸琴大笑，几次笑弯了腰，顺便拉着司骡的手，互相借力前进。
那双手纤妙无骨，温馨汗润，一股怪怪的感觉直通心底，又传遍全身，酥酥的，麻麻的，司骡有点发颤，无话找话：“逸琴，加油啊，不然我俩有可能就成了这沙漠里的一对鬼夫妻！”
“我倒真希望是那样！”
听到郝逸琴这样说，倒使司骡吃惊不小，不能啊！他有傻不拉叽的夏之冰，有顽皮捣蛋的司梦夏，他还没有听够夏之冰傻呵呵地叫他醉哥哥，也还没有心烦司梦夏缠着他一遍遍地讲胡编乱造的大灰狼的故事，怎么能在这里做鬼夫呢？司骡虽然宣扬博爱，那种博爱，不是孟子“兼容天下”的博爱，他没有那能力，而是在大庭广众之前能拿得出来的除性爱之外的一切男女之爱，包括情爱，实际也就是爱情。爱情是各种感情中最圣洁的，最崇高，最美好的一种感情，是美好的东西就不该自私，说爱情是自私的，是一定社会中的观念，是把爱情狭隘为性爱而为了维护家庭的稳定的一种小爱情，不是真正的爱情，爱情之中有性爱的心理，但不能有肉体的性爱，爱情是诗，但不是现代自由诗，想怎么放纵就怎么放纵，而是古典诗，可意会，可感悟，不直露，不怪异，是朦胧中清晰可见的淡云中的月亮，不是隔物透视的诡谲。有了肉体之实的爱情，就不是爱情了，有句话不是叫做“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吗，戳破了那层淡淡的薄云，蓝天中一泻而下的月光，那有什么好。他有时也说男女之间只有爱情没有友情，那是针对狭隘爱情观的人而言的，是针对自己的老婆而言的，对别的女人而言，怎么能没有友情？如果没有友情，他和郝逸琴换鞋干什么？他拉着郝逸琴的手干什么？他逗笑郝逸琴干什么？可是这友情和爱情的界限是什么？到了什么程度就算是由友情升华到爱情了？他相信如果是同性，那怕是再好的朋友，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沙漠中，只有一个信念：尽快走出来。绝不会有那份煎熬的好心情，绝不会有要做鬼朋友的想法的。其实男女之间，只要没有性爱，这友情和爱情是一回事，爱情是更高一层的友情，是友好互助、相互关心外还有心理和生理愉悦的一种友情，他现在和郝逸琴不是这样的吗？许多夫妻除了夫妻生活以外，互相仇视，那算是有爱情吗？比如这郝逸琴和冷雨泉，出了这样的事，只有郝逸琴只身出来，他们有友情吗？连友情都没有，谈何爱情？想到这里，司骡问：“逸琴，你老公怎么没来？”
“……”沉默，一言不发，郝逸琴焦急的脸上更凝了一层忧郁，良久，她哀哀地说：“司骡，除你以外，只有这沙漠能听到，如果有以后的话，请不要让第四者听到了。我父母当年其实是把我卖给了冷家，那是生活所迫，毕竟为了父母，我认了；婚后一直没有孩子，这是命，我也认了；后来冷雨泉和我娘家闹了那么僵，这是自作自受，我还是认了；可是后来……”说到这里，她呜咽了，“他由半废人逐渐成了废人，有男人之名，没有男人之实！”
郝逸琴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司骡这时也无从安慰，在这火辣辣的沙漠里，让她尽情地哭个够，倒出多年来无法倾倒的苦水，沙漠的容水量是最大的，不拒什么样的水。他曾经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影片中有一位法国姑娘，黄头发，深眼睛，细皮肤，白牙齿，苗条而富有青春弹性的屁股，清丽可人，于是很做了一段时间的“巴黎梦”，梦见自己很绅士地走在巴黎街上，胳膊上挽着那位巴黎姑娘，心里默念着“法国的姑娘如流水”。那梦后来竟然不自觉地扩散开来，被同事们到处传播，常以“司老的巴黎梦”来取笑他，常问他法国的姑娘怎么样。后来他碰到了郝逸琴，有点似曾相识，觉得她有几分巴黎味，久而久之，见不到郝逸琴就想郝逸琴，越是想像，那形象越模糊不清，确如镜中看花水中望月，越是模糊不清，又越想。真怪，不愿想的人的模样，望一眼再也忘不掉，清清楚楚，极力想的人的模样，看十眼也看不清楚，想死也想不明白。一见到郝逸琴，心里就怪怪的，有一种亲近感，甚至想入非非，蠢蠢欲动，有时想豁出去一圆巴黎梦，可又怕过早地惊醒了梦。曾经，闹房中的一瞬已使他丢失了一只手。
谁知郝逸琴在守活寡，那么雅致的花瓶中没有插上属于她的鲜花，就是没有生命，就是没有灵魂，司骡真想往花瓶里插一束鲜花，那怕插得不够得体，也算是一种完美。
可是这又越过了他的博爱的圈儿。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心情，这无疑是对郝逸琴最大的伤害，也许仅只有这种想法都是错误的，他的自我伟大，自我超然将不复存在，也许会真应了郝逸琴“做鬼夫妻”的话，是对夏之冰的不负责，对司梦夏的不负责，也是对郝逸琴的不负责。上天有好生之德，活着就是自然，活着就是伟大，人不能无端糟践自己的生命，人从一生下来，生命就不属于自己，而属于许多人。
“逸琴，什么也不要想，目前要明明确确的是找你的弟弟，亡生寨，连亡灵都能复生，何况我们还是两个大活人，以后肯定有，明天更美好。”司骡从混沌意识中转回了主题。
“找弟弟”的事像一根针，扎破了凝重空气的皮，释放了压迫，回到了现实，郝逸琴回复了焦急，司骡找回了坦然。天黑的时候，到了火车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