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的短信又出现在我的眼睛中，我已经写好简短的回复，但迟迟没有发过去。在我迟疑的这段时间里，意大利街区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思想也剥落下来散落一床，这样惬意的时光只有现在了。马上，我便要动身去另一个地方，追寻另一个陌生的故事——那个充满新奇和诱惑的故事。别人在成为故事的时候，作为故事的旁观者和收集者——我——居然也会被拉进去。这种感觉，就好像读者对我的抱怨：明明永远不想被那些虚无荒唐的故事所左右，但每每看到最后一页，心情也随着书本颤抖起伏，激荡难平，连神经和意志都被牢牢地控制住。真是讨厌的故事！
抱歉，青荷，我不能给你回信，因为你给我的约定我无法做出承诺。我不想做任何辩解，我要走了，离开天津，去另一个地方。至于你说想和我畅谈，是的，我也期待着。下次吧，等下次我们相遇的时候，我会把心铺开给你看。那时，希望你也敞开心怀。这数十年来的感情并不易，希望不要变成陌生的名字而遗忘。顺便一说，天津真的很美，有点儿瑕疵却瑕不掩瑜，美的事物愈是有瑕疵才让人觉得愈加可贵，愈加珍重。但我的心和儿时一般，向往未来，追求自由。安定是我所爱，那样的平静让我心安，但漂泊更使我感到永恒的青春之美，价值所在不言而喻。我所选择的，正如你所选择的，都充溢着理性的光芒，祝你新婚愉快。风雨。
我把这些话保存在手机上，然后起身收拾行李。我特意到阳台上站了一分钟，远来的海风依然让人胸怀开阔、心灵激荡，空气中的自由和诱惑依然那么浓郁，异域的独特风情带着魔鬼的勾引让人欲火难耐、无法自拔。
我闭着的眼睛又慢慢睁开，再也没有比这一瞬间更让人扼腕惋惜。收拾完行李后，我退掉了房间，带着些许的遗憾离开了天津。临上飞机的那一秒钟，天津远方的天际中还闪烁着鱼鳞的咸腥的光芒。旅行最怕的便是这份遗憾，有什么能比一去不复返更痛惜呢？
最初对雨峡的记忆，模糊在太宰治的《惜别》中描写鲁迅先生前往仙台学医，仙台不知怎的就变成雨峡。这样错乱的记忆也并不仅仅出现在某一处，往往对人名的颠倒远远超过对地名的错乱。
到达雨峡后，我拨打了之前联系我的陌生电话。但对方没有接，我又试着再打过去，依然没有人接。站在繁华的街道，过往的人群肿滞。我朝四周望去，忽然感到自己变得渺小而无所存在。
干燥的风也让我感到十分不舒服，而且不断地将我的头发吹起，发出无关痛痒的聒噪声。在某一时刻我甚至觉得正身处初春的大西北，寒冷凛冽的西北风肆虐着，漫天的黄色沙粒疯狂舞蹈，而不近不远的地方，永远都是干枯萧瑟的光秃树木。
在我快要放弃这趟毫无收获的旅途时，手机震动了两下，有短信进来，是另一个陌生的号码：“首先，请您原谅我刚才的失礼。没有接电话让我万分自责，但这也不由我决定。这件事情并不重要，之后我可以慢慢给您解释。想必您来到了雨峡。倘若您没有感觉到那么劳累，我想我们晚上可以见一面。这是我现在的号码，倘若您想见我，可以随时打这个号码，我随时期待和您见面。”
没有姓名。
真讨厌这样猜谜语式的联系，就像看一场索然无味的肥皂剧。不管怎么说，既然联系又接上了，之前气馁的心情又稍微缓解。现在我可以找一个酒店好好住下来，顺便观赏一下雨峡的美。
在酒店安排好后，我先洗了冷水澡，然后又用热水冲。冷热交加，苦尽甘来，刺激和舒适不言而喻。洗完澡后，我又换了一身黑色西装，既然是件严肃的事情，倘若随随便便穿一件出去，怎么能让她更加相信我就是那个唯一可以拯救别人的救世主呢？
想到救世主，我的脑袋又开始疼痛了。我快速走到行李箱前，打开行李箱，找出止痛药。吃过药后的两分钟，头没有了那种撕扯着身体、要把四肢拉断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靠着这足以剥夺我生命的止痛药来维持生命了。记忆在三年前产生了隐约的断层，看得到过去，又模糊着过去，好像隔着水面窥探美人的脸，而那水来自托拉斯的化工厂。
我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意识完全清醒后，外面已经灯火灿烂。我打电话给刚才的电话，她在。她发来一个地址，我赶过去了。
地点不算偏僻，但也不容易找到，按照她的要求，一路上有点儿心惊胆战的味道，司机也左拐右拐才到了地方。那是一家极小的酒吧，稍不注意便会错过。倘若错过去，这一生大概也不会再遇到。
酒吧其貌不扬，里面人蛇混杂。见过各色人，体验过各种事情的我，当然不会介意这样的环境，但这身正派的衣服还是让我有些不自在。
在我有些茫然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回过头来看，一位年轻女士站在了我面前，不太丰满，短发，有点小三角的脸衬托着不安和欣喜。
“您是风雨先生吧！跟我来。”她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穿过密匝匝的人群，我们在一个人少且不吵闹的地方坐下了。从声音上判断，她是一直和我联系的那个陌生女人。
“有点儿像偷情。”我些许气恼地说。
“真抱歉让您感觉到厌烦，但为了保证整件事情的秘密，也只能委屈您。”
“把‘您’去掉吧，我不习惯这样的称呼。你就好。”我说。
“我以为像您这样的人，会很适用尊称呢，您还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哦，是你！”她悲伤地笑了笑，笑容里露出对我的整体形象的满意。兴许，她已经认定我能够帮助她。
“真希望你是对的，但希望之于失望，后者更真实些。”我不希望她再这么无止境地说一些和我的需要毫无关系的话，这样的奉承很是刺耳，只会让人厌恶。
“廖晴晴现在在哪里？”我单刀直入，兴许由我来索取我想要的故事，更容易把她带入情节中。
“我还没有正式自我介绍。我是卓拙，和廖晴晴是朋友。”
“我并不想知道这个，说说你的目的。”
“目的？我只想得到您的帮助，晴晴肯定是被冤枉的，她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人呢？”
“你怎么知道她是被冤枉的？既然你说她不会无缘无故杀人，那她应该有什么缘故你不知道吧。”
“凭我对她的了解，她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这个我可以保证。”卓拙急于辩解，神色不安，大概是怕我会突然离开，她失去一个有力的帮手，也大概是想为自己和廖晴晴的友谊辩解。
“哦？你拿什么保证？”我饶有兴趣地看着首尾皆乱的她，喝了一点儿啤酒。和这样的女人聊天，总不会感到乏味。
“我拿我们十年来的友谊保证，要是你觉得不够，那我拿自己的人格尊严保证。”
“是吗？你的人格尊严，你们的友谊比你的生命还重要吗？你怎么证明这些呢？”我不动声色地说，我倒想看看她接下来会怎么应变。
“这个？我不知道。但如果说廖晴晴会杀人，那我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她信誓旦旦地说，离理智和冷静越来越远。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你在怀疑我，你不相信我！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你，你居然还会这么怀疑我，看来我找错——”
“她真幸运，还有这样的朋友。”我看着她说。她的脸上又表现出变幻无常的诧异和惊讶，真是一张多变的面孔，“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并不想知道，告诉我，你所说的红色笔记本在哪里？另外，把廖晴晴出事前的一切异常举动都告诉我，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红色笔记本吗？她说过不能交给任何人，但我并不打算听从她的嘱咐，那样可能会对她不利，作为朋友我总希望她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或许你是对的，现在，把笔记本给我吧。”
“对不起，我没有带来。”
“好吧，下次吧，现在说说廖晴晴出事的具体情况，记住，不要遗漏任何一个细节。”我严肃地说。
“具体的事情我也并不清楚。”她说，“在事发之前，她并没有显出什么异常来。五天前她还和我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她十分喜欢鲜艳的颜色和精致的摆盘，她对我说要想让生活多姿多彩，就得学会寻找美丽。我笑说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怎么这么酸？之后她变了脸色，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奇怪。不过她经常这样，说到一半，突然变脸。这很正常。我们从料理店走出来又去专卖店买了鞋子，她特别喜欢红色，她说这是生命的颜色，长久以往，青春也不会消失得太快。”
“可以跳过这些吗？”我并不想听这些乏味的言语。
“我们住在同一间公寓里，准确地说她住在我这里，在事发前两天晚上，她还兴奋地说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积蓄支付一套90平方米的花园房首付。她还要我陪着她去看房子，我为她感到高兴。当天晚上，为了庆祝这历史性的一刻，我和她还有另外两个朋友一起在酒吧小聚。她也并没有任何异常，一切正和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让人习惯。本来说好第二天我陪她去看房，但她说要去钟警官那里，贾歌阿姨请她吃饭呢。”
“等等。钟警官是谁？贾歌又是谁？”我倒也不至于对这两个名字有多少熟悉的感觉，只是，这两个名字可能会成为这个事情的重要线索，放过任何一条线索，可能都是巨大的损失，而且无法弥补。
“钟警官是资助廖晴晴上大学的警察，贾歌是他的妻子。晴晴和他们一直保持着相当亲密的关系，他们也把晴晴视为女儿。”
“这样啊。”
“但就在今天早上我才得知晴晴杀害的人就是钟警官和贾歌。”
“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怎么都无法相信，毕竟钟警官把晴晴当亲生女儿看待，晴晴也把钟警官夫妻当做父母对待，他们的关系那样亲密而和谐，连邻居也羡慕不已。但事实就是如此，我虽然没有见到晴晴，但警察告诉了我这个事实：廖晴晴在饭菜中下毒，钟警官和贾歌还在抢救中。”
“哦。”我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思绪在聚精会神中断裂。我不再执着于卓拙下面要告诉我的事情，刚才的消息已经让我受到莫大的震荡。果然，我已经陷入一场巨大的龙卷风中，这漩涡已经把我卷进去。在还没有来得及防备时，我即将面对一场持续的风暴。
我点了两杯啤酒，喝完后，繁杂的心情稍稍平复。而在这期间，卓拙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没有听进去。我沉溺于某些繁乱的线索中，在我试图找到一点有用的信息时，可能错过了最有用的信息，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可惜。
“你有在听我说吗？”
“介意我抽支烟吗？”我说。
“随便。”
我抽出一支烟，点上了。烟叶的味道中包含着沉醉与清醒两种作用，沉醉是幻想的风花雪夜，而清醒则更让人理智。我颇享受地连续吐了两个烟圈。在这期间，卓拙对我表现出了朋友般的关怀。
“你看起来有些疲惫，是赶路的缘故吗？”
“兴许吧，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和晴晴有关系吗？”
“没有。”我真诚地回答。实际上现在的我只享受片刻的大脑的安宁。
“这里的啤酒很不错，下次走的时候应该带回去些。”我又喝了一杯啤酒，但愿她不要把我想象成一个酒鬼。
“你知道吗？”
“什么？”
“这是我对你的最初印象：你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我们正在讨论十分重要的事情，你却把注意力集中在别处。”她气咻咻地说，脸色转变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光速快千万倍。
“不可理喻？”
“是的，不可理喻。从一开始，你就对我所说的事情既不赞扬也不苛责，既不关心也不冷漠，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对你的行为言语很失望。”她还是同样的愤慨。
“你不怕我立刻走出去，再也不回来？”
“那你走吧。我可不想和你这样看不穿、猜不透的人相处。我会找其他人的。”
“哦。那我走了，顺便说一句。‘要想让你的生活多姿多彩就要学会发现美’这话是我说的。晚安！”我喝完啤酒，站起来，准备走出去。
“等等！”在我转身即将离开的时候，她抓住了我的衣袖。
“怎么？”我不厌其烦地转过头，想看看她会怎么做。
“我明白了。”她眼神中闪烁着欣喜和安慰，而之前对我的责备和怀疑消失了。这时，我又觉得她或许还有些聪明。
“我现在只想知道廖晴晴在哪里。”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