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浓云拥挤着笼罩在闷闷不乐的天幕上，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广袤的大地被这阴森森的灰暗挤压的透不过气来。
启明妈坐在院子里，像个预言家似的喃喃，说我今天这头疼的厉害，这天要下场大雨了。
启明坐在一旁，盯着乌云密布的苍穹适时地说，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华北大部分地区有雨。
启明妈用手揉揉头，说我这头就是天气预报，头疼的时候就准变天。说还不是当年怀上你的时候，在队里的卡车上摔下来落下的后遗症？
启明沉默不语。
“哎！你就命硬——”启明妈长叹一声。
黑云，依然堆积着，愈积愈厚越压越低，与远处的山梁连成一体，给整个宇宙都笼罩上了一层浓郁的恐怖与不安。
“他爸！咱那水路没问题吧？！”
“早看过了——没问题！”
启明爸正坐在屋里看新闻联播——新闻是他每天必得的精神食粮。
“别看了！”启明妈声严色厉的在外面吼：“都什么时候了，也不看看这天气！”
“你懂个啥？”启明爸有点不满，没好气的回应，“成天就知道瞎吼！”
“你懂！成天就知道关心国家大事——那有啥看头？能当饭吃？”
一道道耀眼的电光东冲西闯着给黑漆漆的天幕撕开一道道闪亮的口子，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像是擂着战鼓给冲锋的闪电添威助阵似的愈响愈烈。豆大的雨点纷至沓来，砸在地面上噼里啪啦直响。
启明妈见势，慌忙起身招呼启明收拾板凳进屋。
“咔嚓！”一声炸雷，震的人毛骨悚然，紧接着，雨箭像发了疯似的俯射下来。
启明爸已关了电视，拔掉了电源插头，嘴里叼着支旱烟卷站在窗前，一脸的失落，自言自语道：“下就下嘛，打什么闪哩？！”
“咦？灯也灭了！”启明妈在骤然变黑的屋子里惊叫道：“他爸，打着火机，我找找蜡！”
这天夜里，启明彻夜未眠，启明爸妈也彻夜未眠，这个地处晋西北的僻壤小县的大部分成人彻夜未眠！
惊心动魄的炸雷与倾泄如注的暴雨整整持续了一夜——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涝幸灾乐祸地降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他爸！快拿火镩扔门口去！”启明妈边招呼启明把淌进屋子里的水往院里泼，边喊：“幸许能震住老天！”
“那是迷信！”
“你懂个啥？不扔算了！”启明妈边瞪眼边火急火燎的抄起灶膛上的火镩就往门外扔。“没你就活不成了？”
“妈，你看！这水赶出去又回来了，不管用哇！”
“唉！遭年馑了——”
“这都是人自个儿做的孽！”启明爸边帮忙边叹息道。
“爸！我出去看看水路——”启明说着提起雨伞就往外冲。
“小心点儿！注意安全！”启明妈冲着启明的背影喊。临了又开始抱怨启明父亲的水路没疏通好。
……
老天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嚎啕大哭了一整夜，直到翌日清早才收敛住悲伤。
山洪肆虐无忌的咆哮着，奔涌着，把地面冲刷的体无完肤，沟沟壑壑随处可见。
尺把高的青苗被摧残的东倒西歪奄奄一息。
黄河干流第六坝嘶吼了一夜的防洪警笛依然在凄婉地嚎叫不停……
这一场倾盆大雨，带走了全县二十几条无辜的人命！
这一场洒泼过度，冲走了十几亿人民币，给这个贫困落后的小县雪上加霜！
这一次老天的伤心哀怨，永远铭刻在谈起及胆颤心惊的人们心间！
这一次老天的动容发难，给心有余悸的人们留下了一串冷静的思考……
天作孽，尤可违；人作孽，不可活！
土地沙漠化、水资源危机、臭氧层遭破坏、有毒化学品污染、森林锐减、酸雨肆虐、温室效应加剧、物种灭绝、水土流失、垃圾成灾……摆在人类面前的何止一个偏僻小县的洪灾？！
人类生存环境的恶劣和生存根基的动摇，迫使人类彻悟，要敬畏“天公地母”、崇尚宇宙和谐秩序。然而，“保护地球”的警钟长鸣，却又有多少人在置若罔闻不屑一顾！
天公一次任性的颤抖，就把满目疮疤的小县带进一片忙碌之中。
公路上，救灾小组有条不絮地指挥机械推进，清理路面上淤积的厚的过膝的污泥！
山梁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弯着佝偻的脊背，抢着用锄头扶持苟延残喘的青苗……
县城内，狼藉斑斑！河槽上覆盖的水泥桥板被洪魔掀翻的七零八落。大街上到处都是淤积的污垢。启明他们的学校操场平增了一米多厚，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过灌篮瘾。开店铺的老板们在清理淤泥时，口无遮拦的骂娘！卖瓜果蔬菜小吃冷饮的摊点销声匿迹……整个县城的经济都陷入瘫痪之中！省军分区一个连的人民子弟兵赶来协助救援工作，那场面不压于当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时一三九旅开垦南泥湾时的战天斗地！
天灾乎？人祸！
一切的一切，都将在岁月的流驶中慢慢走过……
“明子！代爸妈去看看你舅。”启明妈有点絮叨着说，“这年头，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两天还没通车。”启明正捧着本司汤达的《红与黑》看的如痴如醉，抬起头答了句，又继续埋头看书。
“翻梁走吧！”启明妈眼里噙着泪花哽咽着说：“唉！你舅他——恐怕时日不多了……瘫在床上几年啦——”
“那——”启明看了眼正在看报的父亲。
“去吧！”启明爸挥了下手。
“那我现在就走？”启明恋恋不舍的放下书，起身欲抬腿出门。
“等等！把这给你舅带去！”启明妈从柜里提出篮自家产的鸡蛋，郑重地说：“路上小心！操心打碎了，啊——”
启明爸见儿子要走，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来，从旱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往一张寸把宽的纸条上卷。
“告诉你舅，就说妈跟你爸过些日子再去看他。这几天忙不开身，庄稼都瘫在地里，得赶紧扶起来——”
“嗯！”
沿途路畔上的野花傻乎乎的开着，散发着沁人的芬芳。时而有栖息在草丛中的野兔惊起，奋力狂奔上山梁。不知名的小鸟凌空掠过，啼叫声婉转悠扬的回荡在山谷之中。湛蓝的天空中飘飞着几朵白云，把绮丽的大自然衬托的愈加如诗如画……
徒步穿行在泥沙石子掺搅的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边走边欣赏着美妙的大自然风光，倒也不觉得累。近了，近了，那熟悉的小树林赫然走进视野。只是不怎么郁郁葱葱了——他那卧病在床的舅舅曾是这片小树林的看护员！
穿过林木稀疏的小树林，就是舅舅村的村口——这是一个典型的黄土高原村落。酥软的土路像铺着毯子是的，踩在上面，柔软舒适。
前面不远处，一个村妇模样的人挑着担水略显跌撞地走着，溢摆四溅的水珠飘落下来，渗进黄土里，在身后连成一道蜿蜒的湿影。
一路劳顿，口渴难奈，让启明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大嫂！借点水喝吧？”启明说出这话后，就觉得后悔。说“借”，能还给人家吗？
那村妇模样的人不答理，挑着水继续往前走。
“大嫂！”启明寻思着这近在咫尺的村妇幸许耳背，便加大嗓门喊。
“你叫谁大嫂？！”“村妇”把桶往地上重重一放，桶里愤怒的水珠溅洒在地上，顷刻间就消失的有影无踪。
“是你——”
“你——对不起——”
“没事！我这身打扮——”
“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启明有点尴尬而手足无措，以至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再把中国文字完美串连起来。
“真的没关系！噢，你不是要喝水吗？请便！”
……
一次出乎意料的邂逅令启明有种言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舅舅村口碰到的挑水“村妇”竟然是自己的同班同学齐舒雅！而且，自己竟然在讨水喝时误把年龄还没自己大的齐舒雅叫成大嫂！
从齐舒雅那黝黑粗糙的皮肤看的出，她是经常参加体力劳动的典型的村里娃！而体力劳动的艰辛，是肖敏刘璟郝文佳她们所无法也无需感同身受的！
城乡差别铸就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
温室下的花朵，无需栉风沐雨，静悠悠的生长在花盆中。有肥沃的土壤滋养，有柔和的阳光照耀，有适时的浇润呵护……纵然不一定花朵艳艳，也一定翠绿生生！
启明是从他舅妈口中才揭开齐舒雅的神秘面纱的。
七岁那年，正在她懵懂好奇的张望这个缤纷世界的时候，厄运灭绝人性的将魔爪伸向她的生父——煤矿窑顶一片随性的塌方给荒梁上平添了一座孤坟！成天偷偷以泪洗面的母亲强忍着悲痛给她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故事。傻兮兮的她竟然真以为父亲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赚钱，回来时会给她买好多好多的漂亮衣服、连环画……
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可咋过？！
时隔一年，好事的乡邻穿针引线，使她的母亲梅开二度。
齐舒雅的继父是个安于本分的“地球修理员”。三十岁那年，家徒四壁的他经人牵线搭桥，与齐舒雅的母亲“拌汤搅捞饭”，结合在了一起。尔后的几年内，在传宗接代的观念唆使下，齐舒雅同母异父的弟妹相继降临到这个喧嚣拥挤的世界上。迫于生计，他在与妻子刨撅一亩三分地的闲时，在临近打点儿短工弥补家用。用老百姓的话说，叫“供嘴磨衣裳”。骨肉相亲的浅薄使他难免不对这个倔强而从未叫过自己一声“爸爸”的毫无血缘关系的“拖油瓶”私下里横眉冷眼！
亲情的分化与寡薄使齐舒雅在小学未读完时就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了一起。光阴荏苒，岁月流驶。随着自身年龄的增大，她常在周末节假日帮助渐近古稀的爷爷奶奶分担些劳累。也正是这种特定的生活环境，铸就了她孤癖的性格。
不平的履历一旦化为动力，会彰显的惊人甚至可怕！
“我就不信，山沟里飞不出金凤凰！”齐舒雅曾不止一次对自己狠狠地这样说过！
为了实现夙愿，她把学习专一地纳入生命章程。以至于凭着拼命地啃嚼书本换来书学以来的屡屡名列前茅！为了不使自己有任何的杂念而影响学业，她甚至对风靡大江南北的流行歌曲连一首都不会唱！偶尔在校园内抛头露面，也是独来独往，如一匹仰天长啸不食人间烟火的狼！对龙啸云给她取的绰号“阴森森”，她充耳不闻；对肖敏贾艳红她们的指指点点，她不屑一顾……书籍是她的宝藏，学习是她的命根！
齐舒雅永远是齐舒雅！那种“独行万里船”的孤傲与不懈的勤奋使她在后来的应届高考那场千军万马挤身过独木桥的搏杀中能“横扫千江雪”，独占鳌头地考上国内一流的南开大学！
这是一个殊荣！
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县十几万人中，几十年来能考上比这更好的学校的人凤毛麟角！
花海斑斓——是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与天地！
听完舅妈的陈述，启明觉得，自己昔日对齐舒雅的所有不解与成见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是同情与赏识！
家庭的阴影，无疑是一种浓墨重彩的罪恶！但在齐舒雅身上却折射出另一种别样的光华——那种与命运的顽强搏斗，是一种悲壮的难能可贵！
站在命运的阴影里
别指望得到上苍的可怜
迈前一步
就是艳阳高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