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怎么了?”我木然地抬起头来,余翔正关切的问我:“若惜吗?”他一把抱住了我,轻拍着我的背,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余翔陪着我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他打破长久的沉默开始述说:“昨晚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怕真的是最后一面,所以急忙给若惜打了电话,赶到医院来。若惜从法国飞过来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才走出急救室,告诉我们皓宇终于抢救了过来,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护士还告诉我在手术室里,在麻醉产生药效之前,皓宇一直叫着你的名字。是酒后驾车,医生说在开车之前不知道喝了多少,估计开车的时候已经完全意识不清了,连安全带都没有系,简直就是自杀行为。”
余翔站起身来,在我面前蹲下身望着我,轻轻握住我的双手,眼里隐着泪,认真地说:“朵朵,别再像现在这样伤害别人,伤害自己了好吗?”
我的脑海里是一团乱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那么恨他,那么厌恶他,可是为什么现在心里会如此难过呢?就算再恨他,也并没有真的要他去死的念头,我只是希望他不再出现在我面前罢了。而现在仿佛是我下的咒语应验了一般,他如此虚弱的躺在那里,让我想起晨哥哥在急流中被卷走的画面。为什么自己会是这样,遇上了我的人就变得不幸了吗?那么我是否该远离所有人?我的罪孽深重到了这样的地步吗,连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无法幸免于难?我的赎罪是注定了要与孤独为伴了吗?那么好吧,那就离开这里,不要去惊扰任何人,也不要让任何人进入我的世界,我的罪我自己承受,不要再连累无辜的人。
我缓缓站起身来,一阵头晕得厉害,险些因站不稳而摔倒,是余翔急忙扶住了我,他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没事吗?”
我只是木然,推开了他的手,转身往外走。
一点一点失去力气,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最终再也支撑不起,我摔倒在地,听见余翔急切地声音传来:“朵朵,朵朵……”
无边的黑暗漫过来。
——
慢慢睁开眼,望望四周,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扎着针,打着点滴。余翔坐在床边正望着我,他的脸上有一丝难掩的喜悦,俯过身来问我:“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全身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急忙站起身来,将床头升起来,重新坐回到我身边。
“我——我怎么了?”我觉得胃里难受的很,一阵一阵的头晕。
他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一直看着我,听见我的问话,回过神来,语气平和又温柔的说:“自己还不知道吗?朵朵,你怀孕了。”
我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不知该作何反应。
怀孕吗?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或者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就算是曾想和他结婚的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想过我要拥有一个孩子,自己要孕育另一个生命,这样的事情不是我可以做到的,这样的神圣也不是我可以得到的。我是来这世上赎罪的,所以本就是这世上的不祥之人,为何老天要给我一个孩子,让他来我身边受苦?更何况,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与勇气去为他争取一个完整的家、幸福的家。我有什么资格拥有他呢?我冰冷的心如何能带给他温暖呢?无论如何,我都拥有不起他。
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微笑着走了进来,余翔急忙站起身来问候。她走近我的床边对我微微一笑,又看了看余翔,平和地说道:“你放心,孩子和大人都没有大碍,只是过度劳累和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贫血状况,现在虽然很虚弱,但是只要好好调理一阵子很快就会恢复的。不过孕妇的精神压力好像很大,这方面就需要家人多多费神了。”说完,医生将手里的一张照片放到了我摊开着的手中,余翔急忙俯过身来,我看见他眼里闪过亮亮的光。
我没有低头去看手中的照片,只是看着那女医生微笑着的脸,轻轻开了口:“医生,帮我做流产手术吧。”
“什么?”她仿佛没有听清我的话,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余翔慢慢抬起头来,双手轻微地颤抖着,捧住我的双肩:“朵朵,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朵朵,你看看他,好吗?哪怕就一眼,看看他,好吗?”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那照片上。
时间过了好久,我知道我不能去看手中的那照片,如果看见了只会更加不舍,只会更加难以抉择,我是无法拥有他的,所以此刻只能坚定一些,狠心一些。可是,身体里却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在推着自己,那无法控制的力量让我缓缓低下了头,我的目光最终落到了那上面,模糊的一片中,有一个小黑点尤为显眼。那就是我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吗?那就是我的孩子吗?
余翔将我的一只手贴紧在我的腹部,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你的呼吸就是他的呼吸,你的心跳就是他的心跳,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份心情,他都感受得到,你怎么忍心伤害他,怎么能够不要他?”余翔的眼睛红红的,就这样定定地注视着我,等待我能够给他他期待的回答。
我很不安,我很痛心,我很不舍,可是却不愿在他面前让他左右着我的想法,就算他说中了我的内心,我也不能如他期盼的那样去做。我抬起手一扬,照片被打落在地上。我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余翔,回答他:“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孩子是我自己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他慢慢蹲下身去,拾起掉在地上的那照片,站起身来,温柔的看着那照片,微微的笑了,一只手在照片上轻柔地抚摸着,一边说道:“你妈妈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想要你吗?虽然她很狠心的说了那些话,可是只有在她肚子里的你最清楚她的想法对不对?她爱不爱你?有多爱你?只有你最清楚了,对吗?她在想些什么?她在痛苦什么?她在挣扎什么?只有你最清楚了,对吗?”
我眼里的视线微微有点模糊了。他重新坐回我的床边,将照片放回我手中,轻轻握着我的手,脸上留着一丝微笑对我说道:“朵朵,我总是无时不刻不在担心着你,可是现在我至少不会那么担心了,以前的你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情都只是你独自在承受,没有人能够和你分担。但是现在,无论你有怎样的痛苦,无论你有处于怎样的困境,无论你有怎样的挣扎,你肚子里的孩子都在陪着你承受着。他的心情,他的感受同样也只有你最清楚。所以现在的你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肚子里的孩子会告诉你他的想法,他是不是不希望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会告诉你的。”
为何他总是这样,他的话总是让我不得不听进心里去。眼前的视线终被模糊,湿热在脸上缓缓地往下流。我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颤抖:“可是,我没有资格,我没有那个资格——拥有他,我做不到,也做不好。”我慢慢抱紧了双腿,将脸埋在膝盖上。
嗅到他身上的气息,他的双臂抱住了我,轻抚着我的背,坚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朵朵,可以的,可以怀疑自己没有资格拥有,可以害怕给不了孩子最好的,可以没有自信做个好妈妈。但是这世上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可怕,所有我们不会的、不懂的,只要努力去学习,认真去了解了,都可以做到的,即使做得不够好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尽力了就够了。就算自己认为做得不够好,但是孩子会明白你的每一份心情的,他知道你有多么的爱他就够了,在孩子的心里这世上最疼他、再爱他的人是你,所有的不足都会因为那份爱填补起来,你是在这世上存在于他的世界里的唯一中的唯一,他全身心的依靠着你。对于你来说,你不再是一个人了,再也不是了,不会孤单,不会寂寞了。正是因为你心里太过孤独,太过冰冷了,所以他才会在这个时间来到你身边,陪伴你、温暖你。朵朵,不要再逃避了,好吗?他在你的肚子里,听见你说不要他,所以现在的你才会如此感同身受的难过。他是上天派来守护你的天使,或许是你的晨哥哥——”
他顿了顿,继续说:“总之,朵朵,你不可以放弃他的。”
我抬起头来,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看见那照片上隐约地出现了一个孩子可爱的笑脸。
余翔再次回到我的病房时,我已经稍稍整理好了心情。他的眼里含着一丝笑,对我说:“已经向医生问过了要注意的事项,点滴已经打完了,现在可以出院了,下星期再来复查。”
我听见了他说的话,只是听见了而已。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刚刚去看过皓宇了,医生说已经完全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急忙抬起头看他,他停顿了一下,明白过来,声音低低地回答:“我知道你的想法,孩子的事,我没有告诉他。”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余翔站在我的床前,我觉察到他有点着急,有点不安,然后他缓缓地坐到床沿边握住了我的双手,迟疑着开口说:“朵朵,医生说了你虽然不用住院,但是出院后需要好好调养,需要有人全身心的照顾,现在的你太虚弱了,必须要好好照料好你的身体,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健健康康的成长。所以,跟我回家好吗?”他眼里透着恳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没有回答他,双腿挪下床,他急忙蹲下身为我穿好鞋,然后站起身来,对我伸出双臂想要扶着我,我推开了他挡在我面前的双手。他却依旧拦在我面前,只是语气变得不再那么柔和:“现在的意思是要自己克服吗?一点儿也不需要我们吗?”
我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对,我的孩子我会负责的。”我站起身来,挪动脚步往外走,可是双腿却一点儿也不听使唤,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身边的人稳稳地抱住了我,他的目光再次投到我的脸上:“这个样子,也能对孩子好好负责吗?”他的语气很平静,我却感觉他在强烈的质问我。
我用力想将他推开,他却只是更紧紧地抱住了我,依旧问我:“还想摔倒吗?对肚子里的孩子不担心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心里生出气愤:“你现在是在嘲笑我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让我重新坐回到床上,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后,眉头微锁着对我说:“朵朵,没有要嘲笑你的意思,除了担心你,只有担心你。”
他的眼里出现了泪光,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安排皓宇到你身边,爸妈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他们只知道皓宇是你先认识的人,所以不要责怪他们。你要讨厌的,要恨的人都只有我,所以回家让爸妈照顾你,我知道你不愿看到我,你放心,只要你回去,我一定不会出现在你的视线里。如果永远都不想再见我,我也会遵从你的心意,永远都不出现在你的视野里。”
他的语气柔和至极,却透着从未有过的决绝,眼里含着的泪光在闪动,他的双手握着我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我在心里问,他这是在向我告别吗?真的下定决心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吗?是的,他欺骗了我,我恨他,是希望永远不再看到他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些慌张了呢?是我自己的心在慌乱呢?还是孩子的心在慌乱呢?如果不是我而是孩子,难道他想见到我面前的这个人吗?他感觉到这个人对他的好了吗?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将他赶走呢?
我慢慢放下心里的防备去认真看面前的这个人,那含泪的眼,那深锁的眉。恍惚间,有很多记忆涌过来,看见了他眼里的担心,看见了他眼里的焦急,看见了他心里的痛,看见了他心里无时不刻的牵挂。他眼里的心痛和担忧,以及他眼底里挥之不去的忧愁,却原来都是因为我吗?因为他生命中有一个如此让他牵挂的妹妹吗?他脑后生出的刺眼的白发,还停留在那里啊。
泪突然的就沁湿了眼眶,我看着他,摸着自己的腹部,声音沙哑着对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好像害怕见不到你。”
他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接着唇边绽开好大好大的笑容,他眼里的泪终于滚落出来,紧紧将我抱住,耳边听见他轻微的哽咽:“傻丫头,谢谢你,谢谢你和孩子。”
我的泪不知何时也滑落下来。
从医院出来,雨已经停了,灯火初上,空气里有种生命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