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一场极严重的干旱造成北方多省严重饥荒,百万流民一路向南而来。有的死于穷途,有的在所经过之地谋得了生计,就地安身。奕欢说,她父亲是一流的工匠,在逃荒路上说要去金陵,那里机会多,能多赚些钱,以后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根据这仅有的线索,五天来,奕欢和南雪向金陵大大小小工匠所都查问了一遍,毫无所获。
奕欢又提出去官衙询问户籍资料和当年涌入金陵的难民的记录。
可是凶横的皂隶见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外地姑娘,双眼圆睁,呵斥道:“衙门公文机密!岂是你们想看就能看的!”“将她们赶出去!”
南雪欲分辩,那掌事指着凶神一样的衙役怒喝:“再敢多言休怪本官打你出门!”奕欢害怕,拉着南雪走了。
毫无进展,处处碰壁,疲乏不堪。
吃饭时,奕欢食不知味,几乎不动筷。
南雪轻轻摸摸少女的脸,安慰她:“欢儿别消沉,明天我们再去。”
可她心里其实也一筹莫展。
第二日,南雪和奕欢正在吃早饭,掌柜毕恭毕敬地引了一个人来到她们面前。
那人盛装而来,中短身材,走路大摇大摆,透出傲慢的神色。
那人见到南雪奕欢却即刻换了一副神色,胁着肩献媚的迎上来,向两人百倍殷勤地打了躬。
“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南雪蹙眉:“先生,我与你素未谋面,你是,你家公子又是?”
那人立刻面有得色,刻意提高了音量。
“我家公子是当朝皇后娘娘的内侄,如今太师张琯大人之子。我是太师大人府上管家。”
又说道,“五日前,在富春楼,我家公子遇险,被那歹人所伤,蒙姑娘相救,所以我家公子今日在相思河上设宴,想请姑娘一叙,面酬救命恩情。”
那天受伤了,兼之家世显赫的,只有——
“那胖子?”
南雪和奕欢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那管家脸部明显抽搐了一下,仍耐着性子,和颜悦色道:“两位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请吧。”
她不过一寻常女子,那太师公子何必要大费周章地面谢她。
究竟是别有用心,还是他们世家子弟真的如此周全重礼义。南雪心里忐忑,觉得还是不要和他们接触为好。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措辞拒绝才能不得罪这位“达官显贵”,
忽然对上了奕欢水汪汪的眸子。
那孩子双手交叠着坐着,不置一词地,乖巧安静地等待她的安排。
那孩子总是这样。
虽然平时顽皮又淘气,可在大事上,却一心一意信赖她,相信她的决定。
她们来金陵是为了帮这孩子找她的父母。
她们在这金陵举眼无靠,进不了衙门,查不了资料,寻人仿佛大海捞针。
如果有人能襄助呢。一品太师府,随便说句话想必也鼎足轻重。
不管了,先去看看,随机应变。
她拿定主意,对奕欢绽开一个微笑,然后起身看着那管家。
“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暖日晴风里,一艘极华丽的画舫泊在河面。
两人乘了小船靠近。
踏上舷板,那胖子已经一团和气地迎了出来。
他今日穿的倒也斯文素净,只一只胳膊上缠着层层白纱,气色也算红润,看来伤的不重。
“那日多蒙姑娘相救,请受我一拜。”那胖子俯身就行礼。
南雪吓了一跳,对这胖子那天的不良印象消减了大半。
是自己以貌取人了吧。
这胖子长得虽然猥琐了些,但是讲话行事却彬彬有礼,颇有大家风度。
胖子,哦不,是张默公子摆了盛筵款待,又说了许多感谢救命之恩的话。
奕欢问起那天酒楼之事:“张公子,那天在酒楼,那个人为什么要追杀你们啊。”
张默神色不自然了一下,装作不在意的说道:“不过是那日运气不好,碰上了个刁民寻衅闹事,金陵城里,这种事有时候也是有的,不过那日不幸被我们赶上了,不过在下有福气,蒙姑娘搭救得以安然无恙,我敬你们一杯!”
奕欢总觉得还有些疑惑未解,正欲再问,张默忽然岔开话题问道:“不知二位姑娘芳名,从二位住处看,二位似乎不是本地人,又有好身手,不知是何处英杰,师承何派?”
南雪答道:“我叫南雪,这是师妹奕欢,我们是出云派的弟子,来金陵是来帮我师妹寻父母的。四年前那场******,她跟父母失散了。”
“哦?”张默了悟地点点头,“那不知姑娘可有什么线索了吗?我家在金陵还有些人脉,姑娘若不见外,能否对我详言,我必定鼎力相助,也算姑娘成全了我的报恩之心呐。”
南雪决定据实相告:“我和舍妹一连走访了五日,也毫无所获。我们昨日又去了衙门,想查一下四年前涌入的流民记录,可是因为我们在此人生地不熟,被轰了出来。”
张默立即拍案而起。
“岂有此理!这帮狗奴才!”
又软声安慰道:“阮姑娘放心,我明日我亲自陪你去看,看他们还敢不敢拦你!”
奕欢听其言,喜形于色:“真的吗?”
少女笑起来双颊晕红,面若春桃般娇艳,两个梨涡深陷,娇媚万千,张默不禁心醉。
南雪问道:“会不会太麻烦公子了?”
张默慷慨地挥挥手:“不会不会,只是看看文献而已,只是举手之劳,姑娘不要介怀。”
“那就谢过公子了!”
那公子和气地笑道:“别客气,能帮上两位姑娘,是张某的荣幸。”
南雪含笑说道:“今日不早了。我们先行告退。公子好生歇息吧。”
张默没有苦留,殷勤送别后,派了马车将两人送回客栈。
他立在船头,拇指摩挲着下巴,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现了原形,色眯眯地笑道:“一个俏丽活泼,像个小黄莺儿,一个冰雪之姿,脱俗!还会些武艺,金陵哪里这么有野趣儿的女人!好!好!”
那管家无声而至,站在他身后,出言道:“公子今日真是风度翩翩,明日还要请公子耐着些性子,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来,要让她们心甘情愿地跟了公子,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
张默回身满意地拍拍管家的肩膀:“周管家,这事儿我全听你安排,事成之后,我必定重赏你。”
管家忙笑着打千作揖。
马车从大道转入两人所居的巷子时,南雪叫停了车夫,下了车,说想走走散散步。
金陵的天气多变,一时三刻地就起了云,飘着些如丝如绵的细雨,吹着些清凉舒爽的杨柳风。
正是午后,街上阒寂无人,路边檐下卧着亦困恹恹的大黄狗。青石板被细雨打湿了,洗去了尘垢,青墨的颜色都显了出来,给小街又添几分清净幽深。
奕欢不肯打伞,边走边玩,去踩那坑洼之处形成的水涡,或揪了沾着雨水的枝叶,去挑逗那大黄狗,落在后面了。
南雪撑一把油纸伞,伶俜地走在街上。她从伞下伸出一只手,顽皮地用指尖去接雨水,幼稚地想着要用内力把这雨水变成雪花,给奕欢看。
指尖的前方,站着一个人。
长身玉立,清俊无俦。在这迷蒙烟雨中,好似一张水墨画。
在小巷的尽头,他仿佛遗世而独立。
他撑着伞,可青衣还是被打湿了,应该是站的久了。
南雪自知无可躲避,撑着伞走近。
她在伞下,他也在伞下。
他说:“姑娘既然已经不记得我了。那么我们就当从今日起,重新相识吧。在下季澜,前日蒙姑娘搭救,念念在心,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紧咬着唇,眸中冷淡如冰:“这位公子,你又何必如此?是我讲的还不够明白吗?我至多三日就会离开这里,并且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金陵一步,我们没有再见的机会,也没有再见的必要。我们没有做朋友的缘分,请公子不要强求。”
季澜直视着她,似乎要看进她的心里去:“为什么说不再踏入金陵一步。为什么回来了,却不回家。”
南雪倔强的抿着嘴,硬邦邦地甩下一句:“与你无关。”
说罢,就绕开他,一路跑进客栈,跑上二楼,直接跑进房间,坐在床边出神。
奕欢进来了,“咣”地将伞丢在地上,坐在桌前倒了杯水,将杯盏碰撞得“哐哐”作响。
南雪轻轻问:“走了吗?”
奕欢没好气的回答:“没有!还像个傻子一样在雨里杵着呢!”
随后,两手“啪”的拍了桌子,跳起来,喊叫道:“不行!我忍不了了!”
南雪惊慌地看着她。
奕欢怒火冲天,像连珠炮一样地说:
“师姐!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我从没有半件事隐瞒过你!我们说好彼此什么都不隐瞒,可是师姐,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你家里是个做生意的平民百姓,你父母害了重疾先后去世了,所以你成了孤儿,被师父捡到。你说!是不是都是骗我的!”
她换了气又说道,
“那个叫季澜的人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和太师家那么大的官走得近的怎么会是普通人!他明明认识你,而且和你很熟,不然怎么会三番五次来找你!还说你们一起在他家园子里玩的事!”
“还有你的反应,奇怪极了!小时候天天在一起的玩伴,就算再过去许多年,也不可能一点都不记得!就算真的不记得了,再见面正常人肯定都很高兴,会一起努力回忆过去的事,能与过去的朋友重逢,是多么幸运的事!你却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话!什么我们根本不是久别重逢,什么我不愿意跟你重拾旧忆,再续前缘!就算变陌生了,也不至于说这么伤人的话吧!好像跟人家有深仇大恨一样!”
“还说什么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金陵的话!如果父母因病在这里去世了!好歹应该每年过来扫扫墓吧!你却说什么再也不来了!”
“我忍了这么多天,我想着师姐一定会告诉我的。可是你却一点想要告诉我的意思都没有!”
说着说着,眼圈儿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什么嘛!我把师姐当家人,可是师姐却事事瞒着我,还编出一堆故事来骗我!我最讨厌的就是谎言!”
“我不要你陪我找父母了!我自己走!我不要和一个骗子同行!”
她赌气转过身去,竟抽噎了起来。
南雪被这孩子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了,她没想到她心思如此缜密,又如此想要知道她的一切。
这几****一直没问,她以为她还小,并没看出来。反正几日后就走了,她不知道也无碍。
原来她竟这么介意。
南雪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方丝帕,真挚地道歉:“欢儿,师姐错了。师姐不该瞒着你。”
小姑娘负气不接。
南雪绕到她面前,蹲下身去,用帕子细细将她的泪水揩去。
“师姐错了,你就原谅师姐一次好不好?不要不理师姐。”
“师姐全部告诉你。”
奕欢抽抽鼻子:“真的?”
南雪笑了。“你这鬼灵精的丫头,这么聪明,师姐以后什么都不敢瞒你了。”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乌蒙蒙的天色开口道:“我不姓南,我原本姓江。”
“我的父亲叫江仲远,是个官员。我家也住在朱雀街。那位季澜,是我的少时玩伴。”
“我的父母也并没有因病去世,他们活的好好的。他们只是,不要我了。”
奕欢睁大了眼睛。
“六岁那年,师父来到我家,将我带上云净山,十二年来,没有下过山。”
“师父说,我的父母把我送了给他,与我断绝了关系。让我不要再想着下山回家,即使我回去了,他们也不要我了。所以,我说我是孤儿,没有骗你。”
奕欢惊呼,“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而后又问道:“可是,这和季公子有什么关系呢?”
“我父亲和他父亲同朝为官,我的娘亲和他的娘亲是姐妹之谊,我们家住在对门,所以我几乎日日和他一起玩。朝夕相伴的人,就是忘记了,再想起来,也并不难。”
“可是,再相逢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啊。”
“我不喜欢这里,也不想和我父母那边的人有任何牵扯,他也一样。
“这次帮你寻到父母,我们就走。我再也不会回来,此刻相认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早断了干净。”
奕欢耐着性子听完,回道:“师姐,你说得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啊!”
“因为受过伤害,连一座城都不敢再进了吗?”
“你的父母抛下了你,可是这跟季公子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有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啊。可是你却因为不愿再想起过去的事,不愿意再和你父母有任何牵扯,就那么冰冷的对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因为他是你父母的朋友的儿子!”
“好朋友突然有一天不见了,他已经很伤心了。好不容易再见面,你却说这么多伤人心的话!仅仅是因为你害怕!”
南雪呆呆地听着这些话。
奕欢掐中了她的要害。
随着她一日日的长大,随着她一日比一日更加懂得什么是亲情,更加懂事的时候,她一日比一日更加能理解,被父母抛弃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她的伤口也就越来越深,直到血淋淋的烂在心里。
这记忆太惨痛,她恨过,伤心过,最终发现,不管怀着是什么样的心情回忆这件事,她最终只有痛。所以她告诉自己彻底忘记,不要去想。与她父母有关的一切,这城里的一切,都不要想,都不要再看到。
仿佛掩盖起来就能治愈她。
季澜的出现,却让她又与过去的时光勾连。
所以她想赶紧逃离。
可是季澜做错了什么呢?
她走那一天,他明明那么难过。
不管以后会不会相见,不应该用这种方式跟他告别。
她忽然冲出去。
她冲到街上。
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只余下比别处干燥许多的青石板,显示着这里曾有人长久的站过。
她往巷口追过去。
万幸。前方有个青色的身影。她想开口唤他,却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那个身影听到了她的足音,停下了脚步,静立了片刻,还是转过身来。
看到来人,他笑了。那个笑容像日光一样温暖,让人心醉。
她捏紧了拳头,深呼一口气,冲进了他的伞下。
她磕磕巴巴的开口:“那个,季,季澜!对你那么无礼,说了那样过分的话,我向你道歉!”
她勇敢的抬起头,粲然微笑道:“季澜,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