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夫妇进屋后给国民泡了一杯茶，国民进门就找了一张最破的椅子坐在上面。
打量着老人家里的环境，觉得还算是比较好的人家了。
对农村家庭来说，要是你能够有上一套木匠师傅做的组合家具，就算是蛮有上进心的家户。
国民联想到自己家里到现在都没有一样正经的家具，什么东西都是在岩洞壁上用木板搭一个支架，有什么就放什么。
想到这便更加不满自己的父亲，一个只顾自己享受的吝啬人，和余志杰的爸爸相比差远了。
越想越气，但在别人家里还是要注意些形象。出门一道光，照的是家乡。
在哪里有了话柄，别人总是先说是什么地方的人怎么怎么的，所以到哪里都不能丢家乡人的脸。
国民环顾四周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不经意间就瞥见一块大镜子，看见自己长得也还算是清秀的脸，心中莫名兴奋了一下。
这一高兴，血液冲上大脑，脑壳儿运转一番，就想起了离开县城的时候，依云给过自己一封信，摸着像是有一面镜子的样子。
是在暗示自己要有自知之明吗？那又为何在汽车上那么柔情。
国民内心猛地绷紧，念叨道：“莫不是像余志杰那样，想作弄我，欺负我？你们这群城市狗，一丘之貉啊一丘之貉！”
思考了一番又觉得可能性不大，依云应该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国民一摸口袋，就摸到了那封信，拿出来撕开便开始念道：
“国民同志，你好，我是你的同学梅依云，经过最近的相处，我发现你不仅唱歌很好听而且学习也很好。
我真的想你和交个朋友，想结识一些像你这样热情的人，更加想了解大山的故事，同时也想看看灵秀的山水。
我是你的同学梅依云，想和你交朋友┄┄”
这封信把国民看得很糊涂，为什么这么觉得了？便是因为依云的措辞，梅依云好歹也是语文课代表啊，怎么会写出这样一封如此没有水平的交友信。
首先，依云没有开门见山地说明意图，这与她一贯凌厉的作风不同。
其次，反复强调是自己的同学这个自己明明就知道的事实，在表达情感上毫无意义，倒是有些像小学生凑字数的作文。
最后来讲，依云也算是国民的朋友，为数不多的一个城市朋友，对于已经是朋友的事实，却要推翻了又来重建。
这些疑问搞得国民没有兴趣继续读下去了，或者是不敢读下去了，怕是有诈。
国民把信揣回兜里，开始冥思苦想这其中的缘由。
“看你早就饿嘞，我就煮了几个连皮洋芋，先吃一哈。你叫甚子来着，叫我王爷爷吧，过来帮我拿一下啊。”
国民看见老汉笑着和自己说话，脸上阴云骤散，笑脸相迎，说道：“我叫林国民，大盘垭的人。”
说话间国民就和王老汉一起把簸箕端到四条腿的八仙桌上去了。
“你先吃，我来给加点菜，看你是饿急了，肚子里在打仗啊，乒乓直响。”
国民赶快拉住王老汉，害羞地说道：“让您见笑了，加菜就不要啦，我吃连皮洋芋就很好嘞，这对我来说还是过年过节才吃得到的嘞，莫加菜，我吃了划不来。”
这时婆婆也从灶屋里（厨房）走了出来，看上去是略带生气着的笑脸，只见她说道：“你这个人说话真是有意思嘞，吃饭叫什么划不来。”
国民笑着咬了一大口洋芋，边咀嚼边说道：“我爸爸说的，我这样读书的人，光消耗不挣钱的人，吃饭便是可惜粮食啦，划不来。”
婆婆很生气地说道：“怎个这样说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光吃些子野菜怎个长肉嘞。我们又不是牛和羊子，吃草就能吃得饱！”
国民不理解为什么婆婆和自己站在了统一立场，感觉到奇怪，就问道：
“您怎个说我们嘞，您也吃过草吗？观音土吃过没得，又涩又拉不出屎来，现在都用来捏泥人的。”
婆婆看着国民笑着说：
“怎个没吃过嘞，农村里把女人不当人，尤其是旧社会的。
我嫁给他们老王家的时候儿，每次吃饭公公老头儿总说我像是猪吃食一样，哗啦啦地吃完嘞。
其实他自己吃的最多，我怀孕的时候他炒菜都不放油，全是他一个人半夜起来用筷子蘸着舔了的，早上起来嘴里全是油。要不是看到老王对我好，我早就跑嘞。哈哈┄┄”
“也是的，封建的思想和观念没得用，他们那一辈的人不这样搞他们也活不下来，这也算是他们的生存法则吧。我们自己有双手，我们吃自己的，别人说不起。”
国民平静地说着。
王老汉笑着走出来，听过两人的对话，也插话道：“那个社会就是这样，粮食又少，又有天灾人祸，天天搞运动不搞生产怎个活命嘛。只有把人性变坏，活下来的都是狠角色嘞，哪个马虎啦。”
三个人聊天聊得很开心，老汉冷不丁地又把蜂蜜拿上桌来，打开了罐子盖儿。
国民闭着眼一嗅，很肯定地说道：“这是菜花蜜，油菜花的香味，淡淡的，上好的蜂蜜拿出来吃嘞不划算啊。”
老汉脸色一变，嗔怪着说道：
“怎个还是这样说话嘞，我们又不是老一辈，我们大家在一起开心就吃。吃完又开开心地去劳动，这样才是合理的运转嘞。一个劲的挣钱却不消耗，人心就要变，就要出事。”
国民笑着笑着眼泪冒了出来，自己知道是很感动的缘故。
自从出生以来，自己父亲从来没有尽过责任，也没有吃过一顿他给的饱饭，但国民并不记恨父亲的吝啬付出，反而有些同情父亲的遭遇。
他的那个时代有那个时代的悲哀。
让国民心痛的则是父亲的行为，父亲从来没有在人格塑成方面给国民三兄弟做过正面的影响，这才是国民最希望从一个合格父亲身上看到的。
记得父亲总说，谁谁谁家的女儿满了十八岁嘞，叫国民去娶回家，多一个劳动力，同时作为父亲的他不希望国民继续读书下去，说是费钱。
国民最痛恨父亲自私规划着自己的未来，总认为在父亲身边务农是最好的选择。
劳动并没有让国民觉得不好，只是父亲自私地左右自己的婚姻和前途，就觉得父亲是在把自己往悬崖边上逼，像白路障一样。
国民听余志杰说过，人生有三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第一次是投胎，这个大多数人不能自己决定。
第二次是婚姻，有个同心协力的人一起走人生的路，确实要宽心轻松的多。对于国民家里的情况来讲，女方要是有一些支持那就更不用说了。
第三次就是找到一个好老师，这个是带你走向光明前途的最重要的人。
显然国民这三条光明大道都要被父亲左右，并且父亲妄想私自控制这三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父亲的自私让国民觉得没有空间可以生存下去了，也许像芦生姐那样跳下那天生崖，也就一了百了了。
国民的眼泪已经滴了下来，国民怕王老汉看见自己的软处，马上板起脸来，心虚说道：“吃快嘞，呛到啦。”
老汉夫妇没有说话。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
婆婆想找些话题来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想随便找些话题聊聊，冷不丁地说到：“你在牛棚睡是干嘛嘞，和家里吵架了吗？”
国民也想找点事情讲讲来提提神，毕竟要做一件自己还没尝试过事情。
把嘴里的洋芋咀嚼吞咽干净，又把手里一半没有剥皮的洋芋第三次蘸了蜂蜜一口吃下去，冷静地说道：“我是来寻仇的。”
王老汉夫妇一声惊叫，合声问道：“寻仇？”
王老汉又补充说道：“一看你就是个读书人儿，怎个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嘞，怕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哦。”
国民把戚妈妈的事和盘托出。
王老夫妇听完便沉默了一阵，把桌子上的洋芋皮收拾了一下便一起进了灶屋里（厨房），走得很匆忙。
两个老人在灶屋里窸窸窣窣说了好些悄悄话才出来，刚出来也没有说话，只是把国民杯子里又加了些开水。
国民也发现了老王夫妇的奇怪表现，于是关切地问道：“你们是不是也认识王世柯，是不是也被这土地主整过？我来替你们报仇，这样的人不给他讲些道理他就不知道王法嘞。”
王老夫妇面面相觑，好一会才回过头来看着国民。王老汉为难地说道：
“这个人岂止是认识，可以说是天天见面。我当初真应该忍住三秒钟舒服，就直接把他抹在墙上糊报纸啦，他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啊。”
说完满脸痛苦的表情，右手用力地捶了一下八仙桌。
国民惊泼了手里的茶，一只手不断地在身上摸索着尖石。张大嘴巴说道：“那你们是他的父母啦！”
总算是摸索到了尖石，国民苦笑着安慰自己镇定下来。
见王老夫妇没有奸计得逞的奸笑，反而满脸的愁怨，国民慢慢地放松了警惕。
为了缓和尴尬，却又提出了一个尴尬的话题。
“有这样的事，听说他还强占大嫂嘞，你们怎么不阻拦啊。在农村里名誉是比命还重要的事，是一个人活着在的最起码的需求啊。”
国民不好意思直接说他**，只能用名誉这个词来影射。
婆婆叹了一口气，老汉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为难地说道：“这其中还是有些原因的┄┄”
王老汉就把这其中的缘由一五一十地说给国民听，国民一惊，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也开始犯难了。
王老汉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十块钱，厚厚的一元钱叠成好大一层，递给了国民。
国民立马严肃地说道：“我怎么能够拿你的钱嘞，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是收了这个钱，那我和你们儿子有什么区别。”
王老汉夫妇沉默了，满脸的歉意。
觉得措词不当，国民立马改口说道：
“我不是说你儿子不好啊，最起码你儿子也是个有思想的人，只不过是方法不对。我去找他说理，不会动手的，您二老尽管放心。”
婆婆拉起国民的手，关切地说道：
“我倒不是怕你伤了他嘞，最怕的是他一股子蛮力气伤了你哦。
你把他搞伤也没得什么事，就当是为民除害啦。
但是我估计你的胜算不高啊，他是个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往的直白人，怕是听不得你这一套一套的。”
国民转身思考了一会，又转身面对着王老汉夫妇，镇定地说道：
“那这个事就算啦，我也不找他了，我转身就回家，您们也不用担心我嘞。”
老汉夫妇对视一眼已无言，只好点了点头。
国民又笑着对老汉夫妇说道：
“我开始进门的时候就打算只吃一碗饭的，但是不知不觉吃了三碗洋芋还有半碗蜂蜜，真是不知道怎个感谢好啊。
真的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啦，以后有事帮忙，只要是用得上我的，您们只管说话。”
说完起身就要往门外走，老汉却伸出手拦住了国民，国民满脸的惊恐。
婆婆说道：“先别走，等下我去坡儿里取点肉，我们中午在这里做饭吃。”
国民真的不想再叨扰老人家了，老人家却是这样的热情好客，国民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题笑着说道：
“你们把肉埋在土里干吗啊，熏腊肉也没见过这样把火生在肉上面的啊。”
王老汉也笑着回答说：
“倒不是特别的做腊肉方法，只是我们那儿子太瞎搞嘞，我不想喂饱他去作恶。
我用罐子把肉装好埋在坡里，我天天去看，并没有坏。
别走啊，说定了我们一起吃饭啊，你说我儿子给你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翻天嘞，还好你大人有大量哦，吃顿便饭就不要推辞啦。”
国民仔细一想，按照两个人老人的好客程度也是跑不掉了，便随口答应了。
随后国民又笑着说：
“您们真是好人啊，比我爸爸还亲，您们去取肉把。放心的话我在屋里看家。”
老汉说道：“哪有的话，你的人心我早就看出来嘞，我马上去取肉啊，很快的，只需要等一下啊。”
婆婆也笑着附和道：“我再去扯点青菜啊。”
看着两个善良的老人出了门，国民会心地笑了，随即去灶屋里找了点黑炭条。
国民在门前显眼的石板上写下了告别的话语，并在最后署上名‘国民’。
刚走出院子便听见牛一声长哼。
国民扭头看了一眼牛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上前对着老牛说道：“对了哦，还没给你付房费勒。”
扭头观察周围，发现牛棚上面还有去年的玉米壳叶子，就把牛棚支架上的玉米壳叶子扯了一小捆下来，放到牛的食槽里，摸了摸牛的大黑头转身就离开了。
国民走在路上，想到老汉夫妇看到自己不在家，一定会认为自己去找他儿子报仇去了，并且也一定会出来阻止。
这样的话局面就不好控制嘞，国民必须要想一个办法，既能够拿回钱又能让王老汉夫妇不知道。
没有走出去几步，国民就想到了办法，同也可以找到王世柯。
正如国民所料想的那样，王老汉夫妇回家之后，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国民躲在地里，被玉米地里人高的庄稼挡住了，也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国民跟踪着王老汉夫妇，来到了一处土坯房处附近。
一看见漂亮的囧字脸土墙房，国民在心里开始骂人了。
没想到这个王世柯作了这么多的恶，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居然已经这么雄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