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时雨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在老街的早餐店上吃了早餐,慢悠悠地往回走,走到房东阿婆的老房子前,正好又看见了昨日坐在门槛上的奇怪男子。
他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旧衬衫,在冷意料峭的早春,似乎可以看到他在微微颤抖。此时,他正扶着门框颤颤巍巍地往屋里走,他的腿脚似乎有些不便,竭力抬腿却几次都没迈过矮矮的门槛,在他快要跌倒时,黄时雨冲上前扶了一把,脱口道“大叔,小心!”
男子的手臂干枯粗糙,像一截已经被风干的朽木,搭在身上也没什么重量。
“谢谢,我没事。”男子的声音如风箱般粗粝。
虽然男子竭力推辞,黄时雨仍执意扶他进屋。尽管有她在旁扶着,男子仍走的踉踉跄跄。黄时雨这才发现,男子的眼睛似乎也有问题。这件老房子的结构与房东阿婆的屋子基本无二。令人意外的是,房子虽然不大,却仍显得空荡荡的,屋里除了简单的桌椅外并没有其他摆设。进了里屋,才有些不同外面的变化,竟然有一整面靠墙的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书。扶着男子坐下后,黄时雨好奇地踱步走到书架前,书架上干净整洁,显然书的主人常常翻阅它们。这令黄时雨有些诧异,男子的眼神明明不太好,居然会翻阅这些书。仔细看了看这些书,大多是有关建筑方面的书籍,例如《建筑概论》、《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中国木拱桥》等,可见主人是个建筑爱好者,甚至是个建筑师。
“小姑娘,喝口水吧。”男子摸索着到了杯水递给她。
黄时雨道了谢,小口小口地喝完了。男子已略显疲惫,时雨不敢逗留,立刻告辞了。
对这个奇怪的大叔,黄时雨起了一种将死之人不该有的好奇心。晚饭时,她试探着向房东阿婆问起他。
阿婆放下手中的饭碗,叹了口气,向黄时雨说起了一个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
二十年前,这片如今被排挤在都市之外的老城区还是一个较为繁华的城市边缘。对面那名奇怪的男子名叫贺知回,是阿婆看着长大的。当时还是个俊秀的少年。家境优渥,母亲是大学教师,父亲是留洋归国的建筑师,而他本人也是远近闻名的聪明孩子,还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后来听说在大学里谈了对象,但是最后没成,就准备出国求学了。但是谁也没想到啊,就在他出国的那一天,他父母就因为车祸而丧生了。
说到这里,阿婆停下话头,擦了擦眼角的眼泪。显然这段回忆并不令人好受。
“后来啊,好好的人就毁了。年轻的时候,还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呢,可是他一个也没答应。天天缩在老房子里一个人呆着,一开始还跟别人说要等他爱人和父母回来呢,后来就很少跟别人讲话了,没想到这么一呆就是几十年啊。真是作孽啊,前几年我看他腿脚也不好了,眼睛也不好了。唉,不到四十岁,就像古稀老人似的了。”
听到这样的故事,黄时雨其实并不意外,人生处处有狗血嘛。本身一帆风顺的人生就很少见,连她自己本身也悲催的很。但是,心里仍堵得慌。
半夜时分,另一波剧烈的疼痛袭来,黄时雨清楚地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升温。近日,病痛的折磨越来越频繁。她也清楚地知道这是死神的越来越近的死神的召唤。一直到四点多,身上的感觉才好受了点,虽然浑身上下都很疲惫,如同一只即将散架的木偶。但是她的意识却很清醒,清醒地睡不着。
于是,她艰难地起床,打开了随身的半旧行李包。行李包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是她在这人世间生活了十八年的所有财产。包里只有几件洗的有些掉色的旧衣物,几本高中的教材书,除此之外就是一本掉了封皮的日记本。她有写日记的习惯,通常是在夜间休息后在打工的小餐馆里的油腻腻的厨房里,在油烟和昏黄的灯光里,趴在粘腻的厨台上写上几句。因为时间不多,通常短短几句话就描述了一整天的生活。这本轻薄又厚重的日记本几乎记录了她十多年的人生。可是,她现在实在没有过多的兴致去回味一番曾经的日子。这本日记本或许是她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见证,可是,她现在不需要了。
现在的人们虽大多用上了现代化的厨具,但阿婆的这间老房子仍保留着最为原始的土灶。黄时雨窝在小小的灶台前,小心翼翼地打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本小小的日记本。这燃烧的不仅是她的过去,也是她的未来。火光闪烁,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开始变得虚幻。她低头把脸埋在腿间,终于,还是忍不住痛哭,眼泪顺着指缝,透过裤子,浸湿了她的皮肤。她的人生从没享受过片刻家庭的温馨,也没恣意潇洒地活过,却即将如同这燃烧后的灰烬般永远地尘埃落定。
突然,火光闪动,房梁上的尘灰哗哗地往下掉,楼板、房梁、地面也开始不停地颤动。
“地震了。”黄时雨脑中闪过一片惊雷。她顾不上感叹自己的命途多舛,时运不齐,立刻跑上二楼,叫醒了迷迷糊糊的阿婆,扶着阿婆跑到了较为空旷的街上。此时,天已见亮,大街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因地震而被惊醒的人们。地震的规模并不大,几分钟后便趋于平静。老城区的老房子们有些年事已高,实在不能抵挡这次侵袭,晃动着倒下了破旧的身躯。所幸,并没有人员伤亡。
就在人们悲喜交加之时,突然,有人惊呼一声。人们的视线马上被引向了声音的方向,黄时雨立刻看到对面的那间老房子正有些晃动,那是贺知回的房子!
旁边的阿婆环视一周,却并没看到贺知回,立刻紧张地喊道:“谁看见贺家的没!”人们或摇头或毫无反应。
黄时雨的心瞬间被提了起来:那个大叔的眼神和腿脚都不好,一定还在屋子里!想到这儿,她实在无法保持平静,“我进去看看。”黄时雨挣脱了扶着阿婆的手,丢下一句话头,就冲进了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
“哎!别进去!”身后传来几声呼喊。可是黄时雨脑子一热,实在顾不上了。
房子还没有什么大的损坏,她呼喊了几声,却没有什么人回答。黄时雨顺着晃动的楼梯,冲上了二楼。推开房门,那名叫贺知回的男子正安详的躺在床上,并没有什么反应。此时,房子的晃动正在加剧,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塌。黄时雨心急地冲上前去,试图推醒男子。男子有了反应,浑浊的双眼渐渐睁开。
“大叔!房子要倒了!快跟我走!”黄时雨心急地喊道。
那男子却摇了摇头,道:“小姑娘,你快走吧,我走不动了。”
黄时雨却不由分说,一把拖起他干枯瘦弱的身躯,“快走,我扶你!”
“唉。”男子似是拗不过,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可是,还不等他们走下楼梯,老房子却终于无法支撑住自己残旧的身躯,轰然倒下了。屋外的人群里传出了一声声尖叫。
此时,黄时雨和那男子的身体都被埋在了层层的梁柱下。
“唉,小姑娘,拖累······”还没等男子说完,身边就没了响动,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永远地脱离苦难的人世了。
黄时雨此刻也正处于昏迷的边缘:她的人生难道要提早结束了吗?其实好像也不错,这是终点也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