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继宗系列散文《梦中慈母泪》浅探
陈立群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部中篇小说在中国文学界以至在读者心灵中产生过强烈的冲击波。它在当时所产生的影响以及带给人们的情感震撼的力度简直不亚于开文革“伤痕文学”之先河的《班主任》（刘心武）、《伤痕》（卢新华）以及作为“反思文学”前奏的《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和《人到中年》（湛容）。这部扣人心弘的力作就是《高山下的花环》，其作者李存葆在当时也几近家喻户晓。时至今日，我们仍然能够看到无论是作为小说还是作为电影、电视剧的《花环》，依然使它的读者和观众在欣赏它的时候从神情的庄重到欲罢不能，忘记自我的投入直至最后潸然泪下。这种情况无疑是《花环》魅力不变的重要标志。它充分证明了李存葆所创作的这部优秀作品经得起人民群众的反复检验，经得起岁月的严峻考验。
那么，是什么使这一切的优秀文学作品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呢？当然，这个问题就同时牵涉到了作家、文本（作品）和读者这三个层面的因素。因为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文学创作是一种以作家自我个体精神活动为主的艺术创造过程。这个过程最终将产生出带有作家个人印记的文学文本。文学文本作为作家审美创造的物化形态，也是作家以之实现自我本质力量对象化并进而显示出文学的自我价值的桥梁和价值。而这个目标的实现，还必须以文本被广大读者接受为前提，通过读者的接受走向社会。因此，作家、文本、读者这三种因素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一个存在物如果本身不是第三者的对象，就没有任何存在物作为自己的对象。也就是说，它没有对象性的关系，它的存在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的”（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P168）。
那么，作家、文本、读者这三者之间的对象性关系越紧密、越牢固，文学的自我价值就体现得越充分，作品也因此而获得了强大的生命力，永久地扎根于读者的心目中，而作家、文本、读者之间对象性关系的顺利实现，靠的正是情感的催化作用。唐代白居易《与元九书》中就曾作过这样的阐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诗者：根情，满言，华声，实义。”强调的正是情感的这种作用。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巴金在谈及创作体会时说过，他创作小说是因为有着强烈的感情，不能自已，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著名作家张承志说过：“……只想一诉为快，只想与我陌生的朋友倾诉一空”（《北方的河》后记）。从这些言论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在投入创作之际其感情的内驱力是多么强烈，这也是其作品能强烈的吸引读者的一个重要原因。
很难相信，一个感情冷漠的人能写出感人肺腑的作品，一篇看了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作品去感染读者，一个只靠花架子，说假话的作家能够赢得读者的共鸣和赞赏。
林继宗的获奖系列散文《梦中慈母泪》之所以能够在读者的内心掀起经久不息的波澜，之所以对广大受众产生强劲的精神冲击力，其主要原因正是来源于那种血浓于水、亲逾骨肉的真情。是的，也许有人会提出这样的疑问：既然是母子关系，怎么还能说：“亲逾骨肉”呢？难道母子关系不正是骨肉之中贴得最紧、系得最紧的一层？其实，这也是该篇力作比之同类题材的作品在谋篇上高人一筹、在艺术效果上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方。
当作品经过层层铺垫，母子的亲情经过反复渲染和不断的催化，正像拳头直逼人，没料到半路骤然后撤，然后再以万钧之势向前击出。这将是何等巨大的力度和惊人的爆发。一个具有善良的心地、健康的心理的读者读至接近尾声的这一部分，无不会受到这种爆发式的感情的强烈震撼，从而引发心灵深处持久的共鸣。在美学效果上又造成了情与理，读者的期待视界与实际情况的矛盾。读者在为文章中出现的意想不到的情景而强烈震撼和震惊之余，定然会从心里发出这样的质问：“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会是真的呢？”一路读来，一个勤劳、刻苦、贤惠、集诸多美德于一身的慈母形象早已矗立在读者的心头。读者与作家的感情脉搏早就以相同的节奏在跳动，双方的心灵早就融合在一起，相通的主题，相似的情感体验，自然使读者在接受心理上与作家的臧否趋于一致。作家对其母亲的一系列感人肺腑的描写无形之中已经触及了人性中最崇高、最神圣、最美好而温馨的一层。也就是在这个层面上，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心理距离拉近了，感情的碰撞产生了，心灵的对话实现了。这种情感的认同随着作品中逐渐展开和深入的动人的描写不断地得到了强化，甚至于发展成为一种心理定势。然而突然出现的意外情况却使读者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条件下一下子失却了感情的支撑点——这个贤惠、慈爱的母亲竟然不是作家的亲娘！
于是，不仅仅是作家个人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痛苦之中。读者在突然失却感情的支撑点之际，也必然卷进了惊心动魄的感情漩涡之中。此时，读者内心这种由于失去感情的支撑所产生的巨大的失落感也必将成为驱使他们在期待与现实的矛盾中寻求新的平衡的动因。于是，人们也将以一种新的眼光来认识这位不是亲娘的“亲娘”。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情感的激荡，读者才能在更深的层面去认识这位既普通又不“普通”的母亲，去感受潜藏在平凡而零碎的生活琐事背后那颗伟大而无私的灵魂以及这种特殊“母爱”的份量。这时，作品前半部分所展开的诸多往事的回忆以及种种琐碎生活事件的叙述似乎都获得了鲜活的生命并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意义。读者倘若能够对原文略加咀嚼并且能够从宏观上对母亲加以理性的观照，就不难发现，作家在追溯往事的时候，并不止于对母亲、对母爱作一般性的描述和颂扬，而是在一个严峻的社会生活背景上去展现蕴藏在母亲这个极其普通的劳动妇女身上的人性。
由于受到“女子无才便是德”、“才藻非女子事也”等社会风气的影响，母亲也与同时代的其他大多数女子一样，未能接受正规而高层次的文化教育，只能勉勉强强“识文断字”，颂读通俗浅近的“歌册”而已，然而正是这位几乎没有什么修养，也并未受过正规意义上的知识启蒙的母亲，在自己的家境尚不宽裕的情况下，时常接济邻居与亲友。为解除亲戚与好友的忧患，还先后收养了四个养子女，这使原来穷困的家庭更加不堪重负，但母亲咬紧牙根，步履艰难承受了下来。母亲这种带有侠义色彩的善举，与其说是受到某些自觉的人生信条的驱使，毋宁说是其慈爱善良的人性的自然流露。作者对这位铭盛至深的母亲也没有进行任何不切实际的矫饰或是随意的拔高，而始终是把她作为一个平凡而朴素的家庭妇女、一个没有脱离凡俗的普通百姓来刻画。她有侠义的肝肠，但也有儿女的情愫；她疼爱自己的子女，但也不忘体贴和关爱自己的丈夫。一如文中的描述：多年来，家庭贫困的状态一直延续着。日常三餐，全家人难得吃一顿干饭。有时候，母亲也用竹制的戽斗，在稀稀的粥汤中为父亲捞一碗干饭。每当父亲背着母亲悄悄塞给我糠饼（当时专门给水肿病人配发的食品）时，不懂事的我便吃了起来。有一回，母亲发现了，又吃惊又生气，一把从我的手里夺回糠饼，交还父亲，刚开口责怪了我两句，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知道错了，伤心地大哭起来。
这些描写，让我们看到了在苦难岁月的磨砺中，保存在母亲心灵深处那种伉俪的深情依然是那么真挚、依然是那么细腻。她十分疼爱和体贴自己的丈夫，但她又何尝不爱自己的子女？作家正是善意地剪取这些既能表现一位家庭主妇的贤惠又能表现一位母亲的慈爱和善良的活生生的生活片断，尤其是把人物放置在一种两难的处境中，善意地表现出既作为父亲的妻子又作为子女的母亲这两种角色意识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在这两难的选择中，情感的天平无论倾向哪一方都是痛苦的。无怪乎母亲“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接着，“全家人哭成一团……”
这些鲜活而独特的材料经过作家运用现实主义的典型化方法加以提炼和集中之后，让人们更加逼真地感受到了人物情感心理的复杂性，以及多侧面性。这种复杂性和多侧面性一点也不妨碍母亲的伟大和慈爱；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有这些材料的铺垫和映衬，才使得母亲的形象显得更加真实而传神、更加立体化。
目睹这处在艰苦生活困迫下的一家子，目睹这母贤子孝既贫苦而又温馨的家庭，谁又不会因此而唏嘘慨叹？即使那些未尝有过相似的家庭生活也未尝经历过去那些艰苦岁月的读者也难保不会发出强烈的共鸣。这是人性的共鸣，这是美德的共鸣。
艰难的岁月、贫困的生活并没有剥蚀母亲身上的美德，并没有扭曲母亲的人性。恰恰相反，特殊年代的社会生活正好把母亲的美德和人性的美好烘托得光彩夺目，格外亮丽。应该说，母亲在物质生活上是贫困而苍白的，然而从作品所展现的描述中，我们却感受到母亲在精神上的富有和高贵。如第五节中所描写的，作者小时候不经意地从别人的上衣袋中掏出花花绿绿的钞票带回家当玩具。母亲发现后大吃一惊，赶紧带着“我”连同那些“纸张”重返店中，问明“纸张”是谁的，立即赔礼道歉，如数奉还，再三数说“我”，说是“我”不懂事，还以为是小人图。那时候，“我”真不懂那就是钱呵。
邻里有一个与作者同龄的伙伴拉里，自幼残疾，只能爬着走路。“母亲见他孤独，便让我与他交朋友。”让作者帮助他不受别人欺负。
这些平凡的往事虽然有些琐碎，却像积年的珠玑一样在岁月的长河中放射出熠熠的光彩。应该说，一切的优秀文学作品大多具有主题的多重性，《梦中慈母泪》也不例外。由于作者对这并非生母的“亲娘”具有异乎寻常的深厚而丰富的感情，作品也对母亲的生平展开了层层的铺垫和多侧面的描写。这就为我们从多角度去解读母亲的形象提供了可能性。而且，由于读者自身修养不同，人生阅历各异，从“母亲”这一形象身上所获得的感受自然也就不尽一致。但是，有一点是显见无疑的。这就是在家庭生活以至社会生活的背景上所突破出来的母亲的美好的人性。母亲缺少文化，却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家里只有两盏煤灯，为了保证作者夜习的照明，她主张把较亮一盏给了儿子。
国家经济困难的时期，也正是作者的家境更加穷困的时期。被迫辍学的“我”在拉煤谋生的路上，光赤的双足常常磨起了血泡，有时候还被煤石砸得鲜血淋漓。“母亲噙着泪花，买了双胶鞋硬逼我穿上”。谁能说，这些平凡的生活细节体现的不正是一种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一种崇高的母爱？一种真挚而善良的人性？尤其是在“文革”那个腥风飘荡的日子里，批判“师道尊严”之风甚嚣尘上，揪斗老师的行为愈演愈烈。对世事不尽了解的母亲却义正辞严地告诫儿子：“师恩深如海、重如山哪，你千万不要去斗老师，斗老师就不是人！”正是这些谆谆教诲使儿子经受住了惊涛骇浪的锻炼和考验，始终没有偏离人生的正确航向。
作品中还写到小的时候，母亲多次领着“我”游览故乡的古迹文光塔与莲花峰，追寻英烈前贤的遗迹，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爱国主义的种子。从这里我们可看到，母亲不仅仅关爱儿子的身体，而且还注重利用古老而淳朴的文化给“我”以精神上的陶冶，促使儿子在人格上健康地成长。母亲既是子女的养育者，也是一位文化的传承者。在这里，作者感受到的正是一种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更加博大的崇高的母爱。
在解读《梦中慈母泪》的时候，我们看到这篇作品不仅具有时间跨度巨大的特点，而且容量极其丰富。作者的笔锋涉及到了亲情、故里、乡亲等众多的人、事、物。然而这众多的画面却能够有机地融汇成为一个整体，这除了作者具有驾驭繁杂生活题材的艺术功力外，还与其高超的谋篇能力不无关系。这么庞大的时空容量，这么纷繁的生活事件，在作者的笔下却变得井然有序、相得益彰。纵览全篇，我们会发现《梦中慈母泪》并非单纯的线性结构，而是以缅怀往事的经线，以许许多多感人的细节描写为纬线织就的华章。这些朴实而传神的细节描写正构成了整篇作品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给整篇文章增添了亮丽的艺术风采。尤其是在第四节，写到母亲弥留之际，总是叨念着“惠卿（养女）”的名字，牵挂着这个远隔万水千山的女儿，直到生命完全耗尽，仍然不肯闭上眼睛。后面还写到身为养女的大姐每每思念自己生父生母的时候，母亲便倾情地安慰她，替她擦拭泪水，紧紧地搂着她入睡……似这些朴实而细腻的描写，在《梦中慈母泪》中比比皆是，构成了作品的又一特色。这些细节，体现的是一种亲情的温馨、一种母亲的光辉，更是一种美好的人性在下意识之间的真实流露。惟其真实才使人倍觉亲切和可贵。它们与整篇作品的叙事语言融为一体，时时引发读者的共鸣，产生了扣人心弦的艺术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