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寸烛如豆。与李春芳的心底碰撞、倾情交谈,不能不引起吴承恩的人生感悟和严肃思考:下一步,我向何处去?恍恍惚惚,吴承恩进入了梦境——他与美猴王孙悟空的三个原型,即花果山石猴、水神“无支祈”、义军孙大胜直面对话了:花果山,吴承恩问:“石猴,石猴!我该做些什么?”青峰顶上的石猴说:“吴老先生,要做,便自家做了,不必在他人喉头取气!你早该将俺从石化猴、从猴称圣、从圣成佛的事情,写一写以传后世啦!”
淮安大河堤,“镇淮台”淮河水神像前。吴承恩问:“无支祈,无支祈!承恩的仕途眼看畅达无阻,平步青云,你看能走吗?”“无支祈”说:“难道你还想步俺的后尘,既要保一方平安,又要身上压着阴山,手上锁着镣铐做事?戴脚镣能翻筋斗云吗?”
沙场,战鼓轰鸣,硝烟弥漫。一支义军呼啸而过:“孙”字大旗下,义军首领孙大胜骑马挺枪,驰骋而来。
吴承恩问:“孙大叔,孙大叔!人生的十字路口,承恩该往何方?”孙大胜说:“承恩!你再也不是我们爷儿俩初遇的时候了。你已过了花甲,你的人生不多了,你再也经不住折腾了,你的有生之年应当奉献到你最应当做的事情中去。大叔送你两句话:抛却朝廷五色袍,寻觅西游三山赋!”
这年严冬,乾清宫内炭火熊熊却气氛悲惨。太子、皇子皇孙、皇后皇妃、李春芳等顾命大臣在地上跪倒一大片,痛哭流涕。
明世宗嘉靖皇帝面赤气喘,腹部胀得圆鼓一般,脑袋肿如巴斗,眼睛被挤成一条线,已奄奄一息:“李、李爱卿!”李春芳膝行到塌前:“万岁爷!”
嘉靖道:“朕在、在位四十五年了吧!唉,只缘多病,过求长生,才信了妖言诳惑,误了国,害了民,糟蹋了自家身子,也错怪了不少好、好人,像你那个同乡,叫、叫、叫……”李春芳说:“万岁爷,他叫吴承恩。”
嘉靖说了大实话:“对!吴承恩!其实,他那篇青词是写得最真、最重、最实的一篇。”李春芳:“皇上圣意是……”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嘉靖交代:“放,放了他,留给新皇帝当差吧……”李春芳哭道:“皇上对敝同乡吴承恩,非但不究冒犯天威之罪,而且启用,使他报国有门,微臣先行代他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又下旨意:“另外,严党的余孽刘骏不……不能再留给新朝了!当时,严贼党羽遍布,罪不罚众,为求安定,暂……暂时留下他的人头。李爱卿,你是朕的托孤重臣,能理解吗?”李春芳泣拜道:“皇上深谋远虑,平衡天下,一代圣明!”嘉靖:“现在,都该了结了!朕托你好好辅佐太子,算是朕的遗诏……”
皇城上空,哀乐凄凉。幢幢宫殿的屋顶,积满皑皑白雪,像给皇家穿起了丧服……
隆庆元年,在喜洋洋的唢呐及鞭炮声中,在漫天飞舞的春雪中,吴承恩须发蓬乱,倦容苍凉地一步一步挪出了监狱的虎面铁门。而同时,一辆囚车驰来,身背重刑的刘骏被重兵一步一步押进大牢。这是一个调换,一个错位,一个戏剧性地巧合,一个必然的偶然,一个人生的轮回。对立了一辈子的吴承恩和刘骏对视着、对视着。终于,刘骏怯弱地收回了眼神……身披皮氅的李春芳步出大轿,迎向吴承恩。大轿旁边,另外停了一轿,显然是来接吴承恩的。
李春芳道:“承恩兄,今天,在这大狱门口,我是送一个老同窗,又迎一个老同窗。苦熬到头了。早春二月,虽然下雪,可是到底春天已经到了!”
吴承恩苦笑,他把一片雪花含进嘴里。花果抱着猴儿跑来,噙着泪:“爹!”她给爹的肩头披上了布长衫。
李春芳:“承恩兄,今后,你有何打算?是做京官,还是回江浙地方任个实职?都凭你一句话。这既是肃皇帝世宗的遗诏,也是当今新皇上穆宗的特准!”
吴承恩摇摇头。李春芳:“你要觉得累了,要不补个王府的闲职,比如到湖北蕲州出仕荆州纪善?”吴承恩又摇摇头。
从雪雾深处,一骑马飞来。来人是花果山三藏禅寺的武僧,他跳下马:“吴施主,明来方丈不来接你,特赠书信一封。”
吴承恩展信,只见内中包了一块鹅卵石,纸上写道:“大难不死,老衲心中石块落地。咄!何去何从,难道还想再戴‘紧箍咒’吗?”
吴承恩把花果怀中的猴儿抱过来,贴在自己脸上:“我们,是该回家了!”
春天,花果山,丹崖怪石,削壁奇峰。山下,汪洋瑶海,潮涌银山,波翻雪浪。山中,青松翠柏,绿草奇花;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是灵禽玄鹤。
“到家了!到家了!”吴承恩像孩童一般扑向了花果山。“爹!慢点,慢点!”花果在后面追了上来。
突然,吴承恩肩头上的猴儿对着山谷长啸了一声。顿时,山上一片猿声呼应:从树上,从崖后,从涧里,从洞中,蹿出了、跳出了、爬出了、蹦出了成千上万只猴儿!它们团团围住吴承恩父女——有的跳上吴承恩的肩,有的牵着吴承恩的手,有的拽起吴承恩的衣。它们“吱吱”地叫着唱着,它们腾腾地蹦着跳着,采仙桃,摘异果,刨瑶草,戏涧水,它们欢迎吴承恩回家了。花果看到此情此景,激动得泪水流淌,为父亲,为花果山,为《西游记》。吴承恩颤抖着胡须:“又回花果山了!又回花果山了!花果,算来这是第四次了吧!”
第一次他还是少年,跟着天中爷爷用担架抬着义军首领孙大胜,初进花果山;吴承恩开始观察社会、窥视人生。第二次,已是青年的他,与水仙双骑踏海滩,携手探幽洞,并肩观云海,共语话人生……
水帘洞中,他们悲喜结缘,忍痛分手!在苦难与矛盾中,他们步入了人生;第三次,已届中年的他,带着女儿花果,也带着坎坷、带着创伤、带着追索,来到花果山。竹林内,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情人,埋葬了精神的恋爱。但是,却怎么也埋葬不了对人生、对社会、对理想的跃动与挚爱。这是第四次了!
吴承恩远望绵绵的群峰,潺潺的流水,感慨地:“青山依旧,绿水长流,人事全非。不觉间,自己已经是老者了。花果,爹这次来做什么?是来回忆往昔,还是总结人生?是来寻找初恋,还是投奔归宿?说不清啊道不明……反正,是回家了!”
花果山的药农、猎户、渔民以及所有的乡亲们奔走相告:我们的吴先生回来了!我们的花果姑娘回来了!我们花果山美猴王的故事要写出来了!”
三藏禅寺山门口,明来禅师带领群僧,俯视着攀援山崖的吴承恩父女合十祈祷。上百乡亲齐集花果山山门列队欢迎吴承恩。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人群中走出了爱妻叶慧娴。
“娘!”花果首先忘情地扑入叶慧娴的怀抱。劫后余生,久别重逢,吴承恩也激动地:“慧娴!娘呢?”叶慧娴眼圈红了:“你入狱,娘得了场大病,硬能挺住;你出了狱,她一兴奋,反倒……归天了!”
吴承恩跪下流泪:“娘,是儿不孝,害了你老!”
明来禅师劝他:“善恶皆报,老人家选这个时候归天,实为喜事!”
吴承恩问:“慧娴,娘可有遗嘱?”叶慧娴说:“娘让我们全家定居花果山!”花果高兴地蹦起来:“太好了,都做花果山山民了!”
吴承恩、叶慧娴与花果,就这样在乡亲们和几百只猴儿的簇拥下,绕过了老君堂,经过了唐王塔,走过了仙人桥,攀援了十八盘,穿过了七十二洞,直达南天门点将台。
他们首先来到竹林,凭吊孙大胜、水仙墓,旁边是天中爷爷的墓莹。吴承恩内心道:“水仙,你的承恩回到你的身边了!还有,你的好姐妹慧娴、我们的女儿花果也回来了!我们将陪着你,陪着孙大叔,永远永远,不再离开!”
他们一起进入潺湍名瀑布、直似挂帘帷的水帘洞。
水帘洞内,石桌上摆着孙大胜赠的戏本《西天取经》、明来禅师赠的佛经故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黄啸堂赠的《西游记平话》。叶慧娴铺纸,花果磨墨,猴儿将一支笔送给主人吴承恩。
吴承恩坐于石桌前,笔蘸浓墨,在白纸上写下了《西游记》三个大字。他的灵魂完全融入《西游记》之中。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震天撼地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战鼓声、厮杀声!
“吴老先生,吴老先生!”坐于石桌前的吴承恩抬起头来,面前,不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吗?
只见他头戴金冠、上插野翎,身披红袍、金甲黄袄,扑扇着充满神采魅力的火眼金睛!真乃美猴王也!吴承恩问:“噫?大圣,你不在天宫,回家作甚?”孙悟空答:“特来谢谢你老人家!”一群猴娃跳跳蹦蹦送上了芝兰香蕙,瑶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齐齐!
顿时,洞内白云浮玉,光摇云霞,仿佛成了神仙洞府!
吴承恩淡淡笑着:“谢我何来?”孙悟空:“要不是老先生的《西游记》,俺老孙哪有这么大的名头?现如今,美猴王不但在中土神州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而且已经漂洋过海,在那么多蓝眼睛、黄头发、黑皮肤的人们心中,代替了唐老鸭、米老鼠、阿童木……这是不是也叫:大长中国人……不,不,不,中国猴的志气?”
吴承恩捋髯而笑:“好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猴!果真这样,吴某心愿足矣!”
突然,孙悟空抓耳搔腮:“请教老先生,俺老孙百思不得其解,天下的老百姓为啥这么喜爱俺这个猴王?”吴承恩启发他:“大圣,你取经成功,佛祖封你个什么佛?”孙悟空说:“斗战胜佛!”吴承恩道:“老百姓喜爱的就这三个字:斗、战、胜!”孙悟空手舞足蹈:“有趣!有趣!吴老先生,俺搀你出洞接着聊,长见识!看来,最不认识孙悟空的,倒是俺老孙自己了……”
吴承恩与孙悟空来到水帘洞外,一派白虹起,千寻白浪飞。吴承恩考悟空:“那书中前七回你做了些什么?”孙悟空答:“闹龙宫,闹地府,闹天宫呀!”吴承恩问:“闹得如何?”孙悟空不以为然地:“小闹而已!”云头上,飞来了玉皇大帝、龙王、阎王,他们连声叫苦不迭:“大圣,你都成佛了,可比不得当初占山为王的时候,昧着良心说话!还‘小闹’?你可把我们闹惨了!”孙悟空笑着问玉帝:“老官儿,有这等严重?”玉帝心有余悸地说:“你当着佛祖的金面,直接是给朕下了战表,什么‘玉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扰乱,永不清平!’你哪里还把神权皇威放在眼中!你直接是要夺权了!”孙悟空唱了个喏:“得罪了!”
吴承恩又问:“大圣,后八十八回,你又做了些什么?”孙悟空答道:“降妖伏魔,西天取经呀!”吴承恩道:“九九八十一难,不易呀!你闯过的恶山,有五十多座,你降伏的妖魔,有五十多个!”
“吴老先生!吴老先生!”这时,文殊带着狮,普贤带着像,太乙天尊带着元圣儿,南极仙翁带着梅花鹿,弥勒佛带着黄眉童子,还有二十八宿的奎木狼、水妖、野牛、熊、老虎、艾叶豹、九头鸟、犀牛怪、蛇、鼠、蜈蚣、蝎子……众妖魔鬼怪全部到位,齐齐拜倒在吴承恩的脚下,道:“吴老先生,俺们经大圣金箍棒的敲打,已幡然醒悟,立意重新改过,不做坏事,多做好事,造福人间!”
孙悟空兴奋得两爪直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祖若在面前,”他双手合十:“一定大呼‘善哉、善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