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竹林内。猴儿蹲在孙大胜的碑顶,孙大胜的墓旁又一座新墓高拱——他的女儿水仙来陪伴父亲了。
早春的花果山,沐浴着二月的霏霏小雨。远山逶迤,虚无缥缈,尽在水雾岚气间上下浮沉,尤其那高大威武的猴王巨石,水珠滚滚,仿佛流泪;而近处烟水空蒙,湖波迷茫。
水仙墓茔的树林内,虽是桃红竹青,但是错怨春风扬落花,无边春风来天地,槐絮扬花,飘舞如雪,洋洋洒洒,纷纷如雨,恰如天地万物都在洒泪哭奠水仙。
花果山,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众人将石碑竖在水仙墓前,上写“花果山之女水仙之墓,花果山人立”。墓后肃立着“大胜杂剧班”的艺伶和“水仙义渔会”的姑娘们,这些水仙昔日朝夕相处相伴的义友和姐妹,他们以自己最朴质的方式吹拉弹唱着一首悲愁的丧曲。
明来禅师也率领武僧及禅寺的和尚们来超度亡灵了。他们如同当年为孙大胜在石猴下进行一样,敲击法器,轻风佛幔,诵念经文,气氛典圣。
老耿头出列,偕明来禅师走近墓莹就要拜祭。
吴承恩与花果连忙扶住二位须眉银白的老人家:“长辈,切切不可。这要折杀水仙了。”
老耿头老泪纵横:“俺拜她,不仅冲她是俺们的大圣军首领孙义士、孙班主的女儿,自她童年那次淮河水灾之后,与俺们成天价在火里,在水里,在生死场中泡在一起,一晃几十年,亲生骨肉一般……更因为她是俺们花果山的女儿,是花果山人的灵魂!”
明来禅师道:“耿施主说得在理。吴先生,水仙姑娘与老衲结缘,始于你二上花果山!朗朗乾坤,悠悠岁月,她的处世、立身、为人,通体透亮,老衲一清二楚。她于国忠诚,不亏炎黄巾帼的脊梁;她于情坚贞,不亏忍辱负重的烈女!此等大苦大难大忠大贞之女,老衲不拜她,还能拜谁?”
二位老人说着,拜了下去。吴承恩与花果急忙跪地回拜。
花果一身白孝,鬓角插着一朵水仙花,跪在墓前饮泣:“娘,你好狠心,我们娘儿俩好不容易刚刚找到爹,你就一个人先走了!先前你还有女儿,可是如今你没了女儿,一个人孤孤单单,在那个悲凉的世界里……娘,你怎么这么苦?娘,你放心!女儿永远不离开花果山,不离开你!对了,还有公公,公公就躺在你的身边,娘,你陪着公公,好好安息吧……”
女儿的话语像利剑一样,直刺吴承恩的心窝痛处。他再也抑制不住海潮般的情感,他在白白的长长丝绢上写下了血泪相融的《水仙祭》。面对群山,高声吟哦:花似伊啊柳似伊,人海茫茫苦寻找;山也呼啊水也呼,隔世幽幽音容杳!聚亦愁啊散亦愁,劳燕分分怎煎熬?花最甜啊果最甜,水帘潺潺天未晓。家欲破的国欲破,征蹄得得仰天啸!隐堪怜啊显堪怜,人语隔屏谁与告?肠已断啊脉已断,世道险险昏雨潇;思似梦啊念似梦,人生长长情难逃。天缺角啊地缺角,猴缘依依爱未了,生也忆啊死也忆,相思绵绵到地老……
几天后,吴承恩带着花果返回淮安府。一踏入家门,迎面扑入眼帘的是,圣柜上除了吴门祖先及吴锐、“吴门公子凤毛之神位”的牌位外,又新添了一块“吴门夫人水仙之神位”。
花果一见亲娘的牌位,立刻跪倒恸哭起来。张氏抖抖簌簌从房中摸出来:“花果?是花果回家了吗?花果,我的孙女!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吴承恩迎上前去,扶住娘:“娘,是花果!是孩儿把花果接回家了!花果,这就是奶奶!”花果一头扑进奶奶怀中。张氏抱着自己的孙女,悲喜交集,直流泪:“花果!你跟你娘怎么早不回来?早不回来?”花果哽咽着答道:“娘、娘怕乱了你们的日子!”
张氏抚摸着花果的秀发:“傻丫头水仙呀,我吴家一门哪天不在念叨你呀!不想如今你才露面,竟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叫人好不伤心!可恨倭寇,侵犯成性!竟让我吴家连伤两条人命!”爱子、爱人在战火中失去生命,再次触痛了吴承恩的心。他问:“娘,那水仙的牌位?”张氏啜泣:“是慧娴立的!”花果问:“慧娴?”吴承恩告诉她:“就是凤毛的娘!”花果深深地感动了。张氏呼唤:“慧娴!慧娴呢?”叶慧娴急忙过来:“娘!我在这儿!”谁都不曾注意,叶慧娴早就立在他们身后,正无声地饮泣。
叶慧娴走近花果,拉起她的手仔细端详,怜惜地:“花果,这场抗击倭匪入侵,你我都是苦命的人!你失去了娘,我失去了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儿!我就是你的亲娘!”
花果投入到叶慧娴的怀中……
孙悟空说道:“吴老先生,不能再说了,俺老孙平素铁石心肠,听了你们的人间情,都禁不住要流泪……听说你后来终究做了官?”
吴承恩答道:“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垮台了。我似乎又看到一线转机。在时已拜相的李春芳的力荐下,终于平生第一次获得了浙江长兴县丞的官衔。不怕你大圣笑话,比芝麻官还低一品——八品。哈哈,差不多等于你那弼马瘟的乌纱!我怀着理政治国的梦想,准备走马上任。”
“西游轩”前小院中,花果缠住吴承恩:“爹,我也要去。”
吴承恩说:“爹又不是去逛西湖。你一个女孩子家,不方便。”花果:“不方便?你等着。”一忽儿,花果从玉兰树后闪了出来。她换了男装,俨然是个英武的小伙子,抱拳作揖:“县丞大人,贴身侍卫花果前来侯差!”吴承恩一愣,继而大笑:“假小子!”
蹲在石柱上的猴儿也直鼓舞叫唤。
花果说:“要是娘在世,也不会让你单枪匹马去闯浙江的!”
吴承恩父女来到花果山三藏禅寺,寺门紧闭,吴承恩恭立于寺门口。这已经是吴承恩的老习惯了,他每遇人生转折关口,都要请明来禅师指示一番。寺门半开,闪出一个小僧:“吴施主,明来禅师已闭关修行,不见外客。他知道你要来本寺请求指点,特命小僧代问几句话。”
吴承恩虔诚地:“小师傅,请问。”小僧问:“听说吴施主正在构思写一本小说,其中有孙悟空受玉皇大帝敕封当弼马瘟的事?”
吴承恩答道:“正是。”小僧说:“方丈说,既然施主能让孙悟空受封当弼马瘟,那么施主自己欲将何为,就不用外人指点了。”说完,小僧闪身进寺,寺门重新关起。
一家人终于走上了淮河大堤。叶慧娴搀着婆婆倚着“镇淮台”的石柱,为骑在马上的吴承恩父女送行。吴承恩回眸见老母亲稀疏的白发在风中飘摇,眼圈一红,两腿一勒马肚,狠狠心飞一般去了。花果一扬马鞭紧随其后。她的鞍前蹲着猴儿。“镇淮台”内,淮河猿神“无支祈”睁大双眼,目送它的同乡人踏上新的征程。吴氏父女顺大堤向南疾驰。两匹马驰过高邮文游台,江都仙女庙,从大江古渡登船,冲波击浪,直插江南……
太阳当头火辣辣地照着。两匹马大汗淋漓驰至太湖边。吴承恩上衣湿透;花果的秀发贴在额上,汗水涔涔。面前是江南名湖,烟波浩渺,闪动着碎银子一般的水波,透出稍许凉气。
恰巧,有一条渡船靠岸,船舱中满满塞塞的难民们拖儿带女、扛包挑箱,面色饥黄,破衣烂裳,仓皇登岸。
吴承恩大感诧异,便拦住一个中年农民:“请问小兄弟,是有天灾,还是兵祸?”中年农民说:“听口音,老先生是从北边南下的?”吴承恩道:“正是去长兴。”
中年农民说:“去不得,去不得,乘早回吧!我们都是从长兴逃出来的,两个月了,不见一滴雨,又闹上了旱灾、蝗灾!唉,没别的路数,只好去逃难!”
花果看了一眼父亲,对中年农民:“大叔,不要逃。我们一起返回求生路!”中年农民说:“生路在哪?田里的草根、山间的树皮,连石块上的青苔都吃光了,再吃,就剩下吃人!”吴承恩登船南下,心里沉甸甸的。他望着横无际涯的太湖水,感叹道:“唉,花果啊,太湖空有一湖水,为什么不引去接济长兴呢?”船工摇着橹,应道:“老先生说的是。可是长兴离太湖几十里地,没有河道水渠怎么引水?”
花果打探:“那县里当官的,怎么不开河挖渠呢?”船工说:“小兄弟,长兴的知县一年换一个,新官上任三把火!哪三把火?忙银子、忙房子、忙儿子。私事尚且忙不过来,哪里顾得上老百姓的死活?话说回来,县官再黑,老百姓也不情愿他们调走。”
吴承恩意外地:“为什么?”船工说:“县官调来一个,就被百姓养肥一个。养肥了,就不要走!不,才养肥了就调走。于是,又来一个,又得重新养肥。当官的走马灯似的被养肥了,百姓可就越来越瘦了,听说又调来一个县丞!老百姓可倒了八辈子邪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