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骑鞑靼兵安营扎寨，安定门外教场营盘连片，人吼马嘶，入簿京城。
京城九门，紧紧关闭。城楼上，明京城禁军稀稀疏疏、哭哭啼啼，其中一大半是老弱残兵，唉声叹气，完全不足以御敌。城下，鞑靼骑兵潮水般攻城，杀声震天。
紫禁城金殿，气氛沉闷，只有嘉靖皇帝明世宗沙哑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只见他头戴道家香叶冠，半躺在龙椅上，遥望烟焰冲霄的南天，不禁搔首顿足：“怎么都哑巴啦？平日里领起军饷，千军万马；怎么一到守城御敌，就兵寡将少？”
李春芳奏道：“陛下，禁军册籍，多系虚数，实际不足万人，且多老疾疲弱；武库甲械不过旧盔、烂甲、废枪罢了！所有兵饷，尽被统兵大员没入私囊！”
嘉靖道：“气煞寡人也。兵临城下，军情危急，是战，是和，众爱卿倒是为朕分忧呀！”
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上奏：“万岁爷，蒙古鞑虏半牧半猎，本为蛮荒。可近百年来，占我河套，扰我边鄙，掠我物资，掳我子民，实为我朝之大患！筑边复套，驱斥凶残，才是国家万年久远之计！”
李春芳瞟了瞟列于群僚班首的大学士严嵩，继续奏道：“要不是有人从中作梗阻挠，何致贼寇羽翼愈发丰满，终于酿成今日敌骑蹂躏皇城的危急军情！老臣不才，愿召集四方应试的武举人，登陴守城，决一死战！”
嘉靖咳嗽起来：“死，死，死！老将军，你这字眼为何这等刺耳。
尚未出师，就死啊死的，晦气！”
已到中年、面部蓄须的户部侍郎刘骏捉准时机，出班奏道：“李员外郎出言不逊，惊扰圣上，实属不敬。”
严嵩献策：“老臣以为，吾皇潜心修醮炼丹，可祈长生；我大明王朝皇基巩固，可传万世！何惧蛮荒之地的几个小马贼？”
嘉靖转喜：“唔，这倒像句人话，还是大学士曲体朕心。不过，那几个蒙古鞑子扰得朕梦寝不宁，严爱卿有何良策为朕拒敌？”
严嵩奏道：“臣举一人，可为京营大将军守皇畿！”
嘉靖问：“何人？”严嵩道：“现任大同总兵官仇鸾。”
嘉靖问：“他有何御敌本领？”严嵩陈述道：“这次俺答汗也曾经侵略大同，可是大同固若金汤，贼军无一兵一马能进大同城，足见仇总兵官的统帅之才！”
不少正直的官员齐奏：“陛下，不可。此人贪污成性，本应严惩。居然任起大同总兵官，已是用人失当，怎能又执掌京师兵权？”“万岁，如若仇鸾在大同挡住敌寇，何至于今日京城吃紧？”“圣上，有传闻说仇鸾私通敌寇，往贿俺答汗，才使鞑虏攻掠他处，致使生灵涂炭，千里绝无人烟！”
嘉靖不耐烦道：“好啦好啦！朕自今日始，潜心斋祓，默迓清修，再不想听人世间世俗的事了。所有国家政事，悉由内阁首辅大学士严嵩主裁，不得违抗！至于京营大将军一职嘛，你们说仇鸾降敌，有何证据？”众官面面相觑。“既无证据，速速飞檄苦之仇鸾进京任职，率兵擒王！”
退朝后，不少正直的官员在面临北虏侵犯、大明生死存亡之际，已无心回家，他们不约而同相聚李春芳于府内大堂议事。吴承恩也在座，只不过坐在大厅一角，表情严肃地倾听着众官的议论。议论是从杨继盛提议联名上书痛劾仇鸾通敌开始的，众官皆以为然。
李春芳道：“起草奏牍倒也不难，难就难在证据在哪儿？”杨继盛附和：“是啊。证据在哪儿？我们都被圣上问住了。”
这时李府家丁进堂对李春芳禀报：“老爷，府外有人给吴贡生送来一盆花，一封信。”吴承恩迎上前去，竟然是盆水仙花，清幽洁白，再拆开信，显然赠花留笺者不想透露真实身份，落款并无签名，只是画了朵水仙花：“水仙！”吴承恩一时百感交集，柔情如潮涌。
李春芳看见水仙花，心中猜中十之八九：“承恩，信上说什么？”吴承恩强制思绪，将信从头看到尾：“好了，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原来这封信透露了一个机密。
前些天的一个夜晚，一个玄衣玄靠的蒙面人窜至严府，隐身于书房外，透过捅破的窗纸，看到书房煌煌烛火旁，严嵩、刘骏、仇鸾正在密议。
仇鸾叩问：“鞑子围死京城，末将如何退敌，还请大学士指教良策。”严嵩身着简服并不理会，专心致志地喂他的宠犬，直待狗儿吃饱跑开了，才低声道：“俺答汗，就好比这条狗……”
仇鸾讷讷道：“末将愚钝不开窍，这条狗？啥意思？还请相爷明示。”
严嵩一努嘴。刘骏在一旁道：“俺答汗长驱直入不在攻城，而在饱掠。你只要管了他吃，又管了他拿，他自然回他的老家。何必轻言战事，损兵折将陪老本，吃力不讨好？”仇鸾如梦如醒道：“谢刘大人点拨。”
刘骏说：“其实，你要谢我的姑父。仇大将军，要不是我姑父他老人家力扛，你恐怕还蹲在大狱里吃牢饭，抑或已经上了断头台，又怎能谈得上掌管京城军权？”仇鸾掏出荷包：“相爷再造之恩，末将粉身难报。这是上个月大同兵饷银中的三十万两，请相爷笑纳。”
仇鸾转身离开严府，蒙面人跟踪在他的身后，一直跟到北京城楼，仇鸾对已经化装、身负包袱的时义、侯荣道：“事成之后，暂时藏身郊外在‘通京客栈’吃喝玩乐几天。待俺答汗兵退之后再进城不迟，以免杨继盛那班老儿觉察！”
时义、侯荣坐进罗筐，被悄没声息地放下城池。虽是夜幕笼罩，但那蒙面人注视着这一切。透过那双大眼睛，可以看出，此人正是水仙。
获得这个宝贵的情报，众官定下了获取严嵩、仇鸾通敌卖国罪证的守株待兔之计。而且，这场戏的主角请的正是吴承恩。
再说时义、侯荣溜进安定门外教场俺答汗的军帐，献上了奇珍异宝。俺答汗玩赏够了，果然在“求和书”上签了名。时义、侯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藏起“求和书”，忍不住一阵媚笑。
二人一走，俺答汗的骑兵就大肆烧杀抢掠，最终带着大车大车的财物，押着大批大批的青壮男子和青年女子，徐徐远去。按照预先的设计，仇鸾开关出兵，假意追赶倒也罢了，尤其令人发指的是他怂恿兵士追杀逃难的众百姓，剁下首级，冒充战功。当晚，北京郊外的通京客栈餐厅烟雾腾腾，旅客众多。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餐厅正中搭就了一座说书台，台侧的木柱上挂着一块书报，上写书目《齐天大圣西游记》。平话艺人竟是吴承恩乔装而成。只见他坐定于书台后，醒木一拍，绘声绘色地评讲起来：“话说唐僧师徒四人往西天取经。这日天色已晚，前面已抵小异城。什么‘小异’？就是‘大同小异’的‘小异’……”坐在一角喝酒的时义、侯荣突然听到“大同”二字，心内一凛。二人交换了眼色，凝神注意听下去。
吴承恩说表很像行家：“师徒四人刚进城，就听到城外杀声震天，悟空驾起筋斗云，手搭凉棚一看，嗨！原来是杀来了一群来自北方的狼！守城的将官也是个封过‘侯’的人物，什么侯？‘臭死侯’。官虽不大，却是个卖国求荣的熊包软蛋，一见狼怪，马上磕头求饶，俯首称臣。一边厢可恼坏了大圣孙悟空，他抡起金箍棒，就与狼怪恶战起来……”
“好！”餐厅另一角，一帮杂剧艺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喝起彩来。时义不安地说：“侯荣，那人说的‘小异’城将军是个啥‘侯’？”侯荣道：“臭就是臭死侯。”时义心头一冷：‘仇’，死’就是‘时’，‘侯’就指你。这不是暗指仇将军与你我二人？‘小异’不就是反指‘大同’？”
侯荣切齿道：“好一张利嘴！对，刚才他书中说的什么锦衣卫、司礼监、大学士、翰林院、都僧纲，不都是我大明朝的官制吗？分明是借古讽今的一派妖言！走，逮这个妖人去！”
时义看看周围心照不宣、喝彩叫好的寻常旅客，暗指怀中的“求和书”道：“候兄，小不忍则乱大谋。让这个卖嘴的多活几日，在京师这块地面上，他跑不掉！走，回房。”
时义、侯荣才踏进通京客栈客房内，忽然觉得手麻脚软，神志虽然清醒，但四肢已不听使唤，“扑通”“扑通”，倒在地板上。
房门外的店小二闻声，轻声对楼梯口的吴承恩：“倒了，倒了！”吴承恩与店小二快步进房，掩起房门，迅速地翻找他们的行囊，刚刚从时义怀内寻到牛皮纸包里的“求和书”，就听到“扑通”一声，店小二已被刺倒在血泊中。而自己的脖颈上，也架起了一柄冰凉的兵刃。刺死“店小二”的武士赶忙提醒：“留个活口，将军问话。”
吴承恩被捆了个结实。二刺客退去蒙面黑巾，时义、侯荣虽不能动弹，但见了来人的真实面貌，眼中露出遇救的狂喜。谁曾料想，两柄刀锋却指向了时义、侯荣。
黑衣刺客道：“时大哥，侯二哥！念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小弟不忍你们死得糊涂。是的，是仇将军派我二人秘密在此专候二位，但不是救你们，而是灭口毁证！”
紫衣刺客道：“小弟也是主命难违，妻儿老小都在仇将军手中做人质，不取二位哥哥首级，我们全家难活！冤有头债有主，黄泉路上，休怪兄弟了……”
正说到此处，两柄飞镖已经插进两个刺客的后心，二刺客一命呜呼。这时，客栈店主进了房，见地上横七竖八，三个被刺，两个被迷，一个被绑，愈发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替吴承恩松了绑。
吴承恩问：“店老板，是何人叫你进来的？”店主哆哆嗦嗦地：“杂，杂，杂……杂剧班！对，这儿还有封信。”吴承恩拆信，只有八个字：“解证进京，后会有期。”署名仍然是画的一朵水仙花。吴承恩跳下楼，跑出店，大喊：“水仙，水仙！”只见茫茫黑夜，寒星烁烁，早已人无踪影了。
身戴手铐脚镣的时义、侯荣被杨继盛绑押至紫禁城金殿，仇鸾也跪伏在地。杨继盛奏道：“万岁，仇鸾贪污在前，降敌在后，人证物证俱在，伏乞圣裁。”
嘉靖验看，怒形于色：“仇鸾，你知罪吗？”仇鸾语无伦次：“万……万岁爷，末将知……知罪……不过，罪臣也有难言苦衷。严大学士知知……”嘉靖惊问：“什么？严爱卿，仇鸾求降通敌一节，你知情吗？”严嵩跪倒：“这仇鸾血口喷人，已然是疯狗乱咬，不可轻信！不过老臣察人失真，荐人不当，也是有罪！还请陛下降罪，以惩后人！”杨继盛故意问：“大学士精通典律，依你看仇鸾该当何罪？”严嵩道：“按大明律，自然是死罪！这条疯狗，死十次、百次、千次不算多！”仇鸾原先心中的救命菩萨，这时居然成了打狗的棒，他一时气懵了。
嘉靖道：“杨爱卿，你弹劾有功，为孤除奸，诚可嘉勉。着你立即会同大理寺、都察院连夜审讯仇贼，明朝将其斩首当市，以平民愤，以雪国耻。”
当御林军把仇鸾拖下殿的时候，仇鸾才清醒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大骂：“姓严的老儿，你落井下石，你翻脸无情！你哪里干净了，老子死了，也要到阎王爷面前抖抖你的老底……”
第一回合取胜，众官汇聚杨继盛府二堂。吴承恩也被邀请坐于后排末位。杨继盛道：“列位，仇鸾狗咬狗，已经把严嵩捅了出来。‘通虏纳贿、降敌卖国’这八个字，严老贼是跑不掉了。要不是吴贡生，严嵩的狐狸尾巴是踩不住的。”
众官齐谢吴承恩。吴承恩连忙起身：“不敢当！学生该做的。”
杨继盛又道：“严嵩一贯谄媚惑上、专政弄权、妒贤嫉能、祸国殃民。老夫提议，草成奏章，联名弹劾，把严贼的十大奸恶上渎天听，朝野方能肃清！”
李春芳称道：“杨老将军的一片丹心，千古高风，为国除奸，实在令我们敬佩。”
一个官员不无担心：“可是，那奸相权倾朝野，儿子是侍郎，孙子为锦衣中书。又广罗群奸为子弟，仅朝中就有干儿子三十多人！”另一个官员也说：“加上大内之中，万岁身边，又有宦官、真人与他狼狈为奸，表里相倚。朝廷内谁不忌惮他宾客满朝班，姻亲尽朱紫，罗网密张，势焰熏天！若要硬进忠言，触犯天威，恐怕……”
杨继盛道：“诸位大人直说无妨。”李春芳说：“累卵击石，犯之必碎；飞蛾扑火，触之必亡！”一个官员附和说：“继盛兄，李翰林所言极是。严贼得势以来，朝廷命官从内阁首辅大学士到七品县令，诸如夏言、徐学诗、沈炼、王宗茂，弹劾他的少说百人，哪一个有好下场？杀的杀，关的关、降的降、贬的贬！老虎头上搔痒，何必自取其祸？还是以忍为上吧。”
杨继盛横眉怒目道：“作为大明臣子，目睹其奸，难道就坐视不管？”一个武将侃侃道：“杨员外郎，岂不闻古之皋夔稷契优游无事，谓之良臣；龙逢比干因谏而亡，谓之忠臣。做良臣足够了！舍身尽忠，转取祸戾，对国家又有什么益处呢？”
杨继盛说：“不然。为臣死忠，乃我之分。倘能颈血溅地，感悟君心，剪除逆贼，老夫命丧九泉亦瞑目了！”话说到这般死绝的份上，众官员都无法劝阻了。吴承恩听了，情绪激昂，他的眼中，满含着对杨继盛敬佩的深情。
杨继盛道：“众位年兄都是好心，继盛再蠢，怎能不知？只是严贼不除，明难不已。我若不言，更无人言矣。”他站起身，抱拳道：“可惜老夫一介武夫，不精文墨，不知哪位大人能为老夫代笔，起草奏章？”众官皆未搭腔，谁都不敢挺身而出。杨继盛的目光移向李春芳。李春芳故意回避了他火辣辣的目光。杨继盛虬须抖动，他缓缓地坐了下来……
忽然，后排角落站起一人：“学生不才，愿为代笔！”
众官员望去，原来是布衣吴承恩，都疑惑了，有的甚至露出不屑的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