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当你看见蛇舞时，并不一定是蛇在动，有时候，动的只是布景。但同样，惊心动魄。
捉奸
正午时分，唐婉约我去捉奸。
她整个人都埋在黑色长袍里，头上蒙着黑色面纱，蛤蟆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孔。她站在楼前的空地上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不远处，明明有大片浓密树荫，她偏偏站在太阳底下，像一抹不该出现在天光下的幽灵，被困顿着无法脱身。
我把车停在唐婉跟前时，她坐了进来，把剩下的半截烟扔出去时，莫名其妙说了句，知道吗？如果，今天看见那些我不该看见的东西，我真希望自己能马上蒸发掉。我听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还是抖了一下。我还从没见过这么颓然的唐婉。
唐蜿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生意做得不见得多好，也不见得多不好。唐婉曾当众说过，女人的智慧应该用在男人身上，事业只是陪衬。这句话完全颠覆了我对她曾经的主观判断。
唐婉坐在我车上，摘下了黑色手套，从手包里取出指甲刀，嘱咐我慢点开，来得及。她的指甲是红色的，那种凄厉铺张的颜色，被她一节节剪碎，像是块块血渍散落在她的黑色长袍上，有种狰狞的美。
唐婉喊停，我小心地把车泊在路边的停车位。这里是万华酒店的门前，若不是这个时段，恐怕早没了停车的位置。我和唐婉一前一后地进了酒店，我们一边走，她一面从包里拿出一台数码相机。
她早跟酒店服务生打听明白了，房间是江桓订好的。如果，不出意外，不一会儿，就会有人从房间里出来了。我说，你不准备冲进去吗？唐婉摇了摇头，何必呢？只要他从房间里出来，那必定是有问题，总不会没事开房来睡午觉吧。我顿时语塞。
不大会儿功夫，门开了，从里面的确走出来一个人，却不是江桓。而是江桓的生意伙伴，老胡。
风情
从酒店出来后，唐婉一言未发。我以为，她会松懈下来，可整个人却看上去比来时更紧绷。她望着车窗外说了一句，小舞，我们去喝一杯。我把车开到迪克酒吧，那里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酒不是最好的，帅哥却是最多的。
听我说这话，唐婉终于还是笑了。
那晚，唐婉异常地high。我从没见过，女人把贴面舞跳到如此挑逗。唐婉在舞池里足足跳了两小时三十三分，接连换了四个舞伴，她的舞技实在不俗，而跳舞又比其他娱乐更需要身心共鸣。结果，换到最后，就是这里招牌陪舞王子——Jack。
我坐在不远的位置，一直看着唐婉，这个女人让我着迷。这是我第一次承认她风情，在这之前，我从没否认过她漂亮，但于她平时的行事风格，很难跟风情搭上半点关系。舞池里的唐婉，扭动着腰肢，双眼半睁半眯，表情半痴半醉。这让我想起了印度舞蛇人，吹响蛇哨时，从竹篓里直直扭起的眼镜蛇。
我很好奇，这个突然风情起来的女人，是否依然精明过人。
我拿起手机发了条短信给江桓，我要问问他，如何谢我今天通风报信。不一会儿，手机振动了一下，江桓反应倒是很快，妖精，你说了算。我合上手机，笑了笑，却被唐婉逮个正着，小舞，你不跳舞，在那傻笑什么呢？我笑，唐姐，你真迷人。
唐婉醉了，我开车送她回家。车没开到一半，她喊停车，冲出去，就扑在栏杆上，呕吐不止。我下车扶她，她的身体软塌塌地落在我肩膀上，当我把她扶上车，才发现，她已经满脸的泪水。
深寒
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睡在旁边的唐婉不见了。隐约地，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真丝睡衣的摩擦声音，又像是一个人在窃窃私语。我循着声音跟了出去，发现一个暗影在阳台上往复徘徊着，像一个飘忽的钟摆。
我走近一看，正是唐婉将手机死死地扣在左耳上，右手还半遮半掩在嘴唇上。她说话时，嘴唇蠕动得很轻，很慢，仿佛在咀嚼着什么东西。终于，我还是听见，她在说，有人要杀她，很可能是江桓。
我躲在暗影里，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穿着我的那件大红色的真丝睡袍一会儿飘进月影里，一会儿又飘了出来。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转过脸，她的眼神停滞在某一点上，极度深寒。即使，我知道，她看不见我，可我依然怕得厉害。
第二天，我问唐婉昨夜是否睡得好。她笑着，喝了一口热豆浆，说很好。我无意中，望了一眼她的手机，还在充电，看来昨晚，她一定讲了很久的电话。她在跟谁讲？
那天我帮唐婉整理完文件，就下楼去咖啡屋叫了杯咖啡。我打电话给江桓，那头却关机。
刚喝完咖啡，唐婉就打来电话说要找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我走进唐婉办公室的时候，她却不在，办公桌上凌乱一片，独独有一张打印的信平整地摊在上面。
那是一封私人侦探所的调查回执信，上面说，已经确定那个跟踪者，是江桓花钱雇的。突然，一颗头搭在我肩膀上，吓得我立即闪开。
唐婉的表情沉沉地，问我，你相信么？江桓要杀我。我顿顿地说，不会吧。唐婉把我按到椅子上，转身把门插上，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然后说，我最近一直被人跟踪，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我能断定，那是个男人。
说到这，唐婉突然抱着肩膀揉搓着像是很冷的样子。我说，要不要报警？她摇头，说不。她不想打草惊蛇。
眼线
当初江桓雇佣我不过是为了监视唐婉的行迹，他在外面风流，总是怕被唐婉拽住尾巴。我这个眼线其实也不过是贪图那点外快，够我偶尔奢侈一下。如今，江桓已经快一周没跟我联系了，是这个男人学乖了，还是真的要动杀机了？想想，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唐婉说要搬过来住几天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下。可看着她憔悴可怜的样子，心里还是不忍。即便再精明，她也是个女人。女人在婚姻里，终究仍处于弱势。
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真想把江桓雇我监视她的事情说出来，不然总觉得对不起她。我真怕如果现在不说，或许，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刚要开口，唐婉愣愣地转过身，从手提袋里拎出来一把门牌钥匙，上面写着，万华酒店303号。
夜里，我和唐婉都失眠了。
第二天，我被唐婉拖着去了万华酒店。江桓是这里的常客，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午睡，他周期性地更改房间，也周期性地更改女友。这是他风流的癖好。我只管盯住唐婉，至于他的那些女友到底是谁，都跟我无关。
唐婉拿着门牌钥匙的手抖了抖，我还是最后劝了她一下，这时大厅的钟突然响了起来，正午12点整。那钟声敲的我的心里一阵忙乱，可唐婉还是打开了房门。
房门刚打开，我和她还未定神，一个男人突然迎面冲了过来。他的头上套着丝袜，还戴着一个呲牙的面具，身上穿着黑色衬衫，身形似曾相识。我来不及想，当时，男人已经把唐婉压在身下，死死地勒住了她的喉咙。
我搬起藤椅朝男人身后砸过去。他立即双手捂住头，蜷缩在地上呻吟着，不一会儿就有血从他的脑后流了出来。显然是被我砸中了要害。我拉住唐婉正要往门外跑，唐婉却拽住我不动了，她怔怔地说，他怎么没声音了，是不是死了？我登时慌了神。
唐婉说，不行，我们得报警。我说，不行，是我杀了他，要是这事情说不明白，我这就是故意杀人罪！唐婉定了定神说，别怕，你听我的，你开车去附近的市场买一个大玻璃丝袋子，还要些绳子。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可现在只能听她的指示。
我匆匆从酒店出来，在停车场，找了好久才找到我的车。刚要打开车门被一个人叫住，我一回头，差点晕倒。那人走过来，我才意识到，只是个看车的保安，制服跟警服有几分相似。保安笑着说，张小姐，你的车在另一边。我吞了冷气，才转身，看见自己的车。一样的车太多，也碍事。
误杀
我从外面回来时，唐婉怔怔地望着我，一只手指了指地上，然后，就抱着头哭了起来。我定睛一看，面具下的一张脸，竟然是江桓！
我没想到，是我亲手误杀了江桓。唐婉的样子令我更不安，我怕她会突然冲过来要我的命，虽然这个男人对她不忠，可我看得出，她依然对他心软。可接下来，唐婉镇定下来。她说，小舞，袋子买来了吗？我把袋子递给她。我实在不想再伸手，连杀鸡都不敢，没想到一伸手就是条人命。
我倚靠在角落里，看着唐婉将江桓绑成麻花，然后利落地塞进袋子里。那晚，我和唐婉一直在研究如何处理江桓的尸体，让事情看上去像是场意外。我吞了吞唾沫说，这本来就是场意外，我望着唐婉说这话的时候，几乎都要哭出来。唐婉过来抱住我，抚摸着我的头发，像是在安抚着她的孩子，是，是意外。
我们决定，把江桓的尸体放进他的车里，然后开到山上，那里有个极深的山谷，只要把车推下去，人车就都化成残骸，就再也查不出究竟来。我叹息着，唐婉还真是有才。
唐婉说，江桓的车应该还在公司车库里，他那天午间定是坐出租车的，他没那么傻开自己车去行凶。我突然意识到，我就是她口中说的那个开自己车去赴约，然后杀了人的傻瓜。
我问，那谁去车库取车？唐婉定定地望着我，说，小舞，你得帮我。我腾地蹦了起来，帮你，我都帮你杀……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唐婉急忙捂住我的嘴，说，小声点，你这房子隔音可不好。我生生地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唐婉说，我不能去的，如今，江桓出了意外，如果，我出现在那里，万一被熟人看见，肯定会起怀疑的。你不同，你跟江桓没任何关系，又是生面孔。我听唐婉说着，心中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刚刚还哭得痛彻心扉，现在就能冷静全面地分析问题。
灭迹
夜风，很凉，像一只只死人的手，在我身后一下下抓着。江桓的车依然是黑色的宝马，他的车倒是不常换，或许因为里面有太多的女人气味，当然也有我的。只是，唐婉不曾了解，我和江桓的关系曾经很复杂。
我既做了他的眼线，也曾跟他在303号房间里欢好。他的确是个极品男人，可惜找错了女人。唐婉是个外强中干的女人，在床上冷若冰霜，是男人碰不得的冰美人。即使再平庸的男人也是有正常的床笫之欢的需求，何况是风流倜傥的江桓。当然，江桓跟任何一个都只是做戏，只是没想到，他的戏做大了，于是再也无法醒来。
我开着车到了和唐婉预定的地点。唐婉早早站在那向我招手，身上的红色外套在夜风里绞着，她总是喜欢这种令人担惊受怕的颜色。我和她费了很大劲才把江桓塞进副驾驶位，她走上车，毫无畏惧地，将车开到山谷边缘。她下车后又启动了下车子，我和她终于合力把车推了下去。
后来的几个晚上，我都不曾合眼，我怕一闭上眼睛，就是江桓那颗被我用藤椅打爆了的头，一张完好的脸，会在我面前像一片片拼图的碎片纷落而至，多么可怕。唐婉好像也睡不好，她总是午夜时分爬起来，然后，在阳台不知给什么人讲电话。我曾几次都听见，她仍在说，有人要杀她。那时，她的眼光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唐婉说要搬走那天，神情带着些许感伤。毕竟，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跟她共同经历了别人可能一辈子不曾经历的事情。我开车送她离开时，紧紧拥抱了这个精明易碎的女人。
就在这时，突然蹿出来一个男人，一把将唐婉拽过去。我定睛一看，竟是迪克酒吧的王子，Jack。只是，他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他转身时，我发现，他的头部受了伤，绑着块大大的绷带。
患者
唐婉的确跟Jack见面了，却不是在酒吧里，我决定跟踪唐婉，是因为，Jack的伤引起了我的疑心。
事实的确如我所料。
我问，为什么？
唐婉忽地笑了，确实，你那天只是打伤了Jack，并没杀死江桓。我气愤地浑身发抖，问她，为什么陷害我？她依然笑着，如今，这还有什么分别么？事发当天，是你开着车去的酒店，行凶的藤椅上有你的指纹，装尸体的袋子也是你买的，江桓的车子也是你去开出来的，最后，连毁尸灭迹你都参与了，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我哆嗦着，望着她，却再没有说话的力气。她说，我早知道，你跟江桓不明不白的。那天，还记得，在酒吧里，江桓给你回的短信么？那是，我用他的手机回给你的。傻丫头，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暴露了。而江桓早被我软禁起来了。
我说，江桓是你杀的？她突然又感伤起来，你不知道吗，他要杀我。
我叹着说，不，他从来没说过要杀你，那是你自己的幻想。你每天夜里，对着没开机的手机不停地跟自己讲话，根本就没人要杀你，也没人跟踪你，那只是你的幻想。
唐婉突然捂着头，喊道，够了够了。
半个月后，我听说，唐婉被送进了丰山精神病院。我还是决定去看她。隔着玻璃窗，我看见，穿着蓝色病患服的她，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
我翻开看，发现，书里画的都是一只竹篓和一只眼镜蛇。当我快速地翻动时，就呈现出一条眼镜蛇在竹篓里扭动的影像。
或许，唐婉已经明白，看见蛇舞时，并不一定是蛇在动，有时候，动的只是布景。而她正是被内心的种种臆想，引向了极端。其实，谁都不曾要伤害她，给她最大伤害的，是她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