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醒醒啊！快醒醒啊！这里睡觉可不大好，着凉了还是小事，要是被凶凶的大猫叼走了，想见你妈可就难了！”谁在耳边喊我，声音柔柔的，十分具有娘亲的那个味道。
我一个激灵就从无边的惊惶孤独中彻底惊醒过来，那个字眼儿差点儿就从口里夺路而出了：“娘……”可是那字眼儿在我睁开眼，看明白眼前大致情形的过程中，那字眼儿早识趣地悄悄溜掉了。面前大天白日之下，哪里有娘亲的半点儿气息儿存在呢？
这有着同咱娘一样温言软语的长者，一脸的皱纹都赶上最古老的枣树皮了，重重叠叠的皱纹堆垒着，据说开在最高峰的那些梯田也没有这皱纹的层级多。不是这还算清脆的声音，你就是怀疑她从哪座古老的先代孤坟里钻出的孤魂野鬼，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大错事。实在是，实在是这张脸太古老了，古老得真要作为真实的古董存在似乎也还有她的价值。
“仔仔，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草沟里，你不怕大猫把你叼走，野物把你活吃了。你的家人呢？他们也不管你，真是可怜啊，这么大点儿就被父母狠心推出门外。唉，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啊！既然生了你，就要好好把你喂大了不。就是将来给老爷们出苦力，有把子气力多少还能赚回一点儿吃喝回来。”老婆婆还在絮絮叨叨着，枣树皮的老脸就加倍重叠着，为我可怜的身世，为我狠心的父母。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昨夜黑那些影影绰绰叮叮咣咣的人喊马嘶追逐抢打，似乎那么切近，又那么遥远，遥远得我一时之间都想不起来我的娘亲应该长什么样子了。我不明白温柔可亲的她，为什么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伸手难见五指的假山洞里任我自生自灭，就因为昔日的我为了些沫小事曾经把弟弟痛打了一顿吗？还是我曾经坏了咱爹和咱妈的那次没有得手的好事，娘亲生气了，别的还有什么？
“仔仔，没有吃饭吧。我这里还有一点儿粟粟卷儿，预备中午吃呢。你要是饿了，就拿去填填肚子吧。”脸黑心慈的老婆婆大约看出了我的饥饿，谁看不出来啊？我的饿像完全带在脸上的，闻见吃的就四下里张望，看见吃的就眼神灼灼，就是再蠢笨的家伙，也知道我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老婆婆艰难地放下怀里的草筐，伸出柳树根一样触须乱舞的虬筋大手在草筐里好一阵儿摸索，才终于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出来。那东西不会太多吧，连上外面的包装，拢共不超过老婆婆一巴掌大小，还被老婆婆左一层树叶右一层树叶仔细地包裹着。
老婆婆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将包裹的树叶扯去，才露出里面一团黑乎乎的像是上好的肉沫炒糊了一样的东西。能是肉沫吗？这可亲的老婆婆连块完整的麻布都穿不起，秋风都这么肆虐了，她还穿着炎热夏季才有的薄薄汗衫，能够吃得起那种名贵的东西么，也许她做梦都不会见过那名贵的东东。
老婆婆珍重地将那些吃食郑重地托在手掌中，用大手细细地比划了又比划，似乎很有些不舍得，这边看看，那边去瞧瞧，瞧来瞧去才舍得拿出其中的一小半狠狠心看都不忍看，直接递在我的小手上。
我才顾不着娘亲曾经三令五申要我饭前洗手的祖训呢，一把几乎就是抢着从老婆婆的粗糙黑手里抓过那醇香的吃食，立刻就填入口中，随意嚼巴了几下，就囫囵半片地吞了下去，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到。只觉得那东西糊不溜秋的，做工粗糙极了，顺嗓子路过的时候，我的嫩嗓子差点儿就被他们弄坏了。放在以前，就是大厨们切得细细的肉沫，我可都是爱吃不吃的。如今我不但吃了，还香甜地吃了，还恨不能连拿过食物的手指都给吮吃了。
“怎么，还没有吃饱？谁家的小孩子啊，真可怜呢，怕是多少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啊！瞧瞧把娃子饿得，跟饿狼似的！”老婆婆已经准备扎紧吃食的外包装了，等看清我的馋像，就怜惜地又拿了一抔给我，一边还继续唠唠叨叨，“不多了，不多了，我也不多了！”
可是，等我黑漆漆的小手又一次羞答答伸过去的时候，老婆婆只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所有吃食一股脑儿递给了饥不择食的我。一边还不住地摇头：“唉，可怜呢，真可怜呢，谁家的孩子，真的好些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仔仔，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呢？你太小了吧，东西南北还分不清吧。要不，你给奶奶说说你家在哪儿，奶奶找人送你回家去。”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吞完最后一粒粟粟卷儿，还贪婪地吮着留在手指间的余味，老婆婆又怜惜起我的未来了。婆婆啊，你千万别这样，你越仁慈我越想念我的娘亲：“娘啊，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吗？你知不知道你的宝贝可在受苦受难啊，连口吃的都没有啊！”
有了邋遢的吃食垫肚，我的那些可怜的饥饿馋虫终于不再出来捣乱了。可是，婆婆的难题真的难为了我——是啊，我从哪里来，又往哪儿去？眼前看去，这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硝烟弥漫兵荒马乱的混沌地界，哪里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可是老婆婆关切的目光又使我不能说些假话，迟疑了半天，我低垂了头，用了自己也不能听见的小腔小调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真可怜啊！没有家，还没有去处，还没有大人照看……真正光秃秃的竹棍一条！”老婆婆混浊的泪都要重重滴落了，哀怨地看看头顶阴晴不定的昏蒙蒙的天空，唉声叹气的，好半天没有说话，是不是在思考什么愁死人的国家大事。
我静静地等待着——生而为人这几年，咱的许多事儿都不是自己能够说话稍微算话的。与其无谓的挣扎，不如还是听听好心老婆婆的高见吧，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个地方去。娘亲是指望不上了，眼膜前能够指望得上的可靠人，似乎也只有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婆婆了，别的还有谁？
“要不，你先到我家住几天吧。我家里有个孙女和你的岁数呢差不多，她也正缺个伴儿，你们可以一起玩，一起……”老婆婆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直接就给我提这还算靠谱的主意。
“嗯！”我回答的声音不高，可是足够证明了我的诚意——有个同大的孙女啊，好啊好啊，我们正好一起玩，只是……我小小的脑海里多少有一份挥不去的担心——她怎么知道的，我没有说，娘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过，不能说。她不应该知道啊！
猫在咱爹的大院里，咱还真觉不出多少寒冷的味道——不要说冷，只要我小小的打一个喷嚏，娘亲还不慌得啥似的，又是给我找厚实的锦缎衣服，又是连声地传唤家用医生。直到走出咱爹的大院，咱才知道素不起眼的寒冷，对于平常的人家竟是这样难耐。虽说刚交了深秋，可是这荒野外的风就已经是刀刻斧凿那般的难熬。我拼命裹紧了娘亲给咱武装好的宽大衣服，那嗖嗖的凉气还是可恶地顺着麻衣的针脚缝隙往身上劲吹不止，那好几层的麻衣，在这呼啸不止的劲风面前，恰似没有穿过任何衣服相似。刚刚下肚的那些粟粟卷儿所能产生的些微热量，瞬间就被冷风吹个无影无踪。我的牙关不间断地磕碜着，小身板颤栗着，就这牙关兀自还抖动个不停。
老婆婆不这样。老婆婆的一双只剩薄皮包裹着的黑手，正在努力挥动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一搂一抱之间，一丛丛的黍子都乖乖地躺下了，比咱娘亲哄咱一帮不听话的毛孩子可有效多了，还齐整。我独自在一边呆着不动都冷到可劲儿发抖，老婆婆穿着单衫，还弄得热汗直流，眼看着深陷的眼窝边汗水都汇成夸张的小溪了，婆婆也顾不得擦。直在偶尔停下歇歇腰腿的时候，才举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抿上几下，不顾忌黍子的叶子在花白的乱发之间凌乱地打着结儿，弄得乱发比母鸡的草窝还乱，又继续噌噌收割了。
“哎，你冷不？咱庄稼人从来不感觉冷，干起活来，哎呀，就等于挣了几件不要钱的褂子穿穿。衣服太贵了，咱半亩地的黍子，还换不来半只褂子袖子！啥办法，谁不想当老爷呢？当老爷真好啊，夏天摇着蒲扇，啃着大西瓜。冬天围着炉子烤面饼吃，多得味啊！不满你，咱儿子就在老爷府上当差，一个月也回不来几次。媳妇呢，说是给老爷的孙子做奶妈，那小少爷都多半人高了，还用得着奶妈吗？有人说媳妇还在奶老爷呢，谁知道？媳妇的奶水足啊！”老婆婆还能在挥汗如雨的间隙和我唠叨些我不十分太明白的话。
风还在吼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