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来的时候正值焚化工厂换班。同之前一样,每个人看到陈慕桩,都掩饰不住自己的讶异,纷纷迎上来握手或拥抱。慕桩也热情相迎,此时他脸上是没有任何负担的,眉头也舒展了。可能有上百个人吧,他们说的话慕桩基本上听完就忘了,但其中有一个人,让慕桩印象深刻。慕桩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下一个班组的“推送装置”。
她说的那句话很短很简单,却在不日之后流传到巨械座的角角落落(感谢记者若夕在场)。她的神情若夕没有看清、语气若夕没有听见,动作就更无什么特别。以至于当后来的编辑想找一个形容词来衬托这句话的分量,都找不出来。惟问题本身自有千钧重,她问的是:“慕桩先生,您知道那颗星星怎么样了吗?”
慕桩不禁抬头望向天顶。这里位置有点深,就像置身于茂密的热带雨林中,只能通过层层枝叶隐约看到一点斑驳的天空。但慕桩还是凭着对天空的熟稔,迅速找到了那颗恒星的方向——那个征途前时代的太阳。在这里看去,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光点。
不过他知道她问的不是那颗恒星,而是那颗行星。它就在恒星旁边,绕着恒星转呢,但人们却是看不见的。
“它……”慕桩有点支吾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说出真相时这么犹豫。说出真相是不该犹豫的,因真相至高无上。
“推送装置”满怀着期待看着慕桩的眼睛,那仿佛已是她的一个生存信念了;慕桩的目光却游移着躲开,那是在消灭一个信念前的心虚和敬畏。
早在征途后三年,陈慕桩和同事就观测到了故土的状貌。在它每年刚好运行到差点要被恒星遮住的位置时,它所呈现出来的颜色说明了一切:那不是高等植物的紫色,甚至也不是低等植物的灰色,而是土红色和海洋的暗蓝相间。这一期的陆地植物都已不存在,留下的只有水生生物和一些微型的陆地生物,裸露着大片光秃的陆地。按出发时的技术水平,文明必然已经在一场或几场灭顶之灾中消亡了。
这一切过去不算太久。由于时差(他们管相对论效应叫做时差)的关系,他们观测到的故土比出发时才刚刚过去二十多个纪年。人们最终还是没逃过那次危机。——你不要指望什么技术爆炸的神话,就看我们到巨械座这些时间呕出了千万倍的心血,得到的却依然只是一个冷酷的巨械座,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也许真该嫉妒那个建造了巨械座前三颗星的超级文明,如果是他们犯下了这样的错误,至少他们还有机会向太空进行完全的移民,他们可以顺利地在太空生活,静待故土的漫长重生。是的,他们总会有机会改过自新、从头再来。而等星文明,我们从来就只有一次机会,而那一次我们输了。
陈慕桩最终还是将真相告诉了“推送装置”,真相是第一个要被尊重的,哪怕再残酷的真相。何况我们早已不缺少悲剧的故事,多这一个也不嫌多。
他以为她会哭,会趴在金属绝壁上哭到眼泪流干。事实上她确实哭了,却哭得更暴力一些——她几乎情绪失控,摸到什么就拿起来,向她服务了小半辈子的那架大机器砸去。机器却不会痛,也不会抗议,冷漠了她的攻击。
人们都说她真是疯了……但她没有疯,这只是情感的宣泄。
起初人们都冷眼围观着,但若夕却跟她一块哭了。
从今往后,那个远方的传说没了,故事没了。谁的信仰没了。还有什么值得去爱的呢?这乏味的生活……这冰冷的生活!还用说什么呢?够了。
人们一开始只是远远地望着她胡闹,既不出手制止,也未受其影响。但很快,“推送装置”喊了几句什么话,所有人都通过内部网络听见了,顿时人群一阵唏嘘。
……怎么了?……
她把故土上文明灭绝的消息传了出去。……
人们忽然都不淡定了,更没有什么理智可言了。有很多人加入了这场毁灭焚化工厂的大破坏中。……
焚化工厂真的在这场暴动中彻底毁坏了,成为一些人的信仰和爱的陪葬品。有机物焚化工厂呵,且记得它也曾是巨械γ的一个大机构啊!
从那以后由于没有了焚化工厂,于是巨械δ不再用于居住,所有居民都被强制迁徙到焚化工厂的原址。巨械δ被专门用来堆放有机物垃圾,它的生态系统虽然早已不适合人居,但腐殖能力依然强劲。在有机物基本腐化成粉末状后,人工运回无机物再生工厂投入循环。人们把巨械δ的这个新功能叫做“垃圾场”和“乱葬岗”——想不到伟大的岁月号结局竟是这样,唉。
……真的没有人能修复或重建一个焚化工厂吗?……
……
巨械γ中心球形舱,梭林的临时办公室里。
“陈先生,我希望你明白,这次发生在焚化工厂的大规模的精神崩溃,还有焚化工厂的毁坏,责任完全在你。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你毁灭了故土上的文明。我说这话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但是你真该好好反躬自省。”
“梭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七年前,在我们确认那个悲剧的第一时间,我们就向你做了汇报。我知道我的老师石闻元,他也曾经那样径直走进领航员的舱室中报告他关于巨械座的发现。我以他为榜样,像他那样把一切都告诉了你,而你却似乎选择了保密。”
“地理学家!脑子转转吧,刺破一个残酷的真相,对这些居民真的有半点好处吗?我真不知道升凝(第四任领航员)是怎么想的,如果是我,我根本就不会让你们去做那种无谓的观测,我宁愿让它成为一个美丽的谜!”
“梭林先生,您恐怕还轮不到质疑我的社科素养,我是地理学家,但我对社会的好奇至少不会亚于您。倒是有一点我很想质疑您:自从低谷过去以后,我们的社会治理已经越来越接近纯粹的技术和艺术,而您刚才的话却让我再次看见了那种类似于战争的政治。”
“年轻人,你给我记住这是乱世!当初是谁选择了我?是你们吗?——不是你们,是时代选择了我啊!你不睁眼看看现在多少危机等待处理,比十年前也不少一丝一毫,你来我这个位置坐坐,看还敢奢谈什么真理和正义?能延续文明不绝种,这就是我的目标。有这精力,你还是去多做点实际的事吧。”
“好的,我走。但走之前我想提醒您,梭林大人,你真的跟‘领航员’这三个字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