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似乎从很远的黑暗之中，传来了一声呼唤。
声音很轻，但是因为周遭寂静，所以愈发得听得清楚。
项赢本能地皱着眉头，因为他以为这个声音属于公子宇，可是转瞬间他又觉得诧异，因为他突然又想起，公子宇是从来都不会那样称呼自己的，就连冠冕堂皇的“王兄”，项赢这辈子也就听过几次。
“哥哥。”
这一次，似乎随着声音的越来越近，在一片银色的月光下，项赢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孩的模样。项赢虽然即将十岁，但是在东方来说已经算是个标准的少年，而这个小孩顶多五岁的模样，脸胖乎乎的十分白净，讨喜得就像是哪个贵族的小孙儿。
“哥哥，你不理我了么？”小孩儿似乎眨巴着那可爱的大眼睛，朝着项赢一步步走来。
“你是？”项赢想要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本就是空荡荡地漂浮在半空中，显得十分诡异。
不过小孩儿完全没有理会项赢，他径直走过来，而后在项赢的诧异之下，穿过了项赢的身子，朝着身后的某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哥哥！”
小孩儿仍旧呼唤着哥哥，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
看着那小孩儿蹒跚的步伐和孤零的背影，项赢突然觉得好可怜。他努力地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然后朝着小孩儿的背后也跟了过去。
突然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得格外的耀眼。原本淡淡的月光却突然变成了耀眼的光辉，好像天空中出现了十个太阳般的耀眼。
接着，小孩儿的面前出现了路。
那是一条在田野里穿梭的小路，路边的花草都蔫掉了，黑烟在小路边上一丛一丛地燃起，而路的尽头就是一座城池，而此时那座城池也在燃烧。巨大的城门已经倾倒，从破碎的城阙处，可以看到城池里面嚎叫的或是倒地不起的身影。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
一轮又一轮的密箭如雨般落下，通向城池的小路上，到处都是还在砍杀的兵士，风与火交相辉映，铁与血相互狰狞。
“小心！”项赢想要追逐小孩儿的背影，却无力地发现越来越远。他于是扯着喉咙大声嘶喊，终于发现那远处的小孩儿停下了脚步。
回头。
“哥哥，你也要过来哦。”
声音传了过来，项赢听到了，点了点头。
他朝着那座城池走去。坍塌的城楼之上，有着一块巨大的，仍在燃烧的牌匾。项赢想要看清楚上面的字，于是他加快了脚步跑过去。
就在这时，项赢却突然一脚踏空。
无尽的深渊，无尽的坠落。
项赢突然睁开了眼。
还是寝宫，柔和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过大殿里的那薄薄的纱幔，估计才过清晨。
项赢从不饮酒，却在昨夜里破例。当他看到躺在床上，昏迷中却不断挣扎的小波儿时，他的心情愈发地沉重。他捏紧了怀里那本没有送出去的古籍，手指尖都能捏出水来。
明亮的油灯一盏盏摇曳，项赢的身影也被拖得老长。他掀开了一个又一个柜子，终于在某个角落寻出了一盏青铜樽，和一罐没有开封的陈酒。
悲伤的情感总是在一瞬间袭来，原本项赢还能够忍受的点点滴滴这一刻都变成了毒药和利箭，让他痛心地倒地，又站起身来嘶吼，他仿佛成了一头疯狂的野兽，他从寝宫的一头直接冲到了另一头，而后狠狠地把头撞在墙上。
夜里能够记清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拍开了酒封。公子宇和那些少男少女，此刻也在营地内载酒欢歌吧？项赢忿忿地想着，满满地倒上了一尊酒，一口饮尽。
酒醇而绵长，入心却格外刺辣和苦涩。
项赢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宿醉让他脑袋有些昏沉。寝宫内一片狼藉，他走向了寝宫的另一头，一张小床上躺着小波儿。
“小波儿。”项赢走到床边，看着小波儿此刻略微平静的神情，轻轻喊道。
“老……大。”小波儿的脑袋上缠着一圈圈的纱布，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嘴里却含混不清地答应着。
“你没事吧？”项赢强挤出个微笑。
“老大……”
“今天等会儿我再叫个医官来看看，谢将军说的，也不一定……”项赢的话却再一次被打断。
“……老大。”
小波儿的表情十分迷茫，大概是他能够看见世子的嘴巴在动，可是他却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事实上，他的世界彻底地寂静了，他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小波儿聋了。
就像谢子丹将军说的那样。
项赢握紧了小波儿的手，这一次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握着。
他记起了第一次见到小波儿的情景。
那是一个黄昏，正当他准备用餐的时候，谢子丹将军领了一个小孩儿到了他的身旁。
“世子殿下，你不是一直缺个玩伴吗？今天王后让我带了一个给你。”
一个有些怯懦的小孩儿，有着一头浓密而且乌黑的头发，他的皮肤蜡黄，似乎是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身材也显得格外瘦小。让人觉得有趣的是，他套着一条明显比身材大了太多的袍子，袍子的后尾在地上拖着，脏兮兮的，稀巴烂儿。
“你叫什么？”
项赢一边在宫女的帮助下坐到了高高的座位上，一边满不在乎地问道。
“波……任波。”小男孩的声音十分地小，简直就像是蚊子在嗡鸣一样。
“任波？”项赢夹起一块肉，随即又扔到了一边，“你这么小，就叫你小波儿吧。”
那一日。
“母后！”项赢哭得撕心裂肺，他看着母亲被放入了巨大的棺材中，母亲的面容被精心打理过，露出一种自然的粉红色。可是她的身上被洒满了鲜花，而后棺材的盖板也逐渐被合上。项赢想要再冲过去，好好地看上一眼母亲的鲜活的容颜，却被士兵拦住了。
“小波儿！”项赢抱住了小波儿，他哭得十分伤心，眼泪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淌下。小波儿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他们两个相拥而泣，毕竟都还是两个年幼的孩子。
又一日。
“小波儿！将军他们去哪儿了？”
项赢回到了寝宫，发现宫外的护卫和将军都不见了。宫女们也少了许多，只有两三个仍旧待在寝宫里面。
“世子……他们都走啦！”小波儿此时个头已经长高了不少，他从外面走了进来，怀里抱着给世子准备的玩具。
“都走了？”项赢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
“是的，被调走了啊！”小波儿笑嘻嘻地，一点儿都不在乎，“别担心！还有我呢！世子殿下，这下子你熬夜看书可没有人来管你咯！”
还有一日。
“老大，你慢点儿走！”
进入麓谷的山路可不止一条，不过两个年轻的小孩子，却任性地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陡坡之上，项赢健步如飞，蹦蹦跳跳就不见了人影。而小波儿背着沉重的行李，在山路之上踉跄。
“快点！我们要赶到礼官那儿才能有午饭吃！”项赢看着如同蜗牛般在山路上爬行的小波儿，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们也可以在这路上午餐，不过好像只有礼官那儿，才有用野猪肉烹饪的红烧肉哟。”
“红烧肉？！”
听到了这个词的小波儿，如同发了疯似地奔跑起来。这一刻陡坡也变成了平地，他的背后似乎卷起了一阵狂风，只有一会儿的功夫，小波儿便爬到了山路的最高处，他把行李扔在一边喘气，而后看着项赢狡黠的满足的笑容。
“王上传召！”
寝宫的大门突然被推开，而后进来了一名年轻的礼官，礼官目光如炬，面无表情地在项赢面前宣召。
“老……大……”看到了突如其来的人影，病榻之上的小波儿惊恐地坐起身来，更加让他恐惧的是，他仍旧听不到任何一点儿声响。
“别急，我去去就回来。”
项赢勉强地微笑着，他示意小波儿重新躺下。便自己走到一旁，披上了一件纱袍，而后理了理宿醉过后的形象，便跟随着那礼官走出了寝宫。
当项赢再一次踏上王宫最中央的那座横沙殿时，其他人都差不多到齐了。
楚王朝的寻常朝会，只会由王上和几十名王朝的官员组成。官员大部分都是主管内务，朝事的，也就是百姓眼中通常的“文官”。
可是今天的朝会却严肃慎重得超乎想象。大殿的最前面，站着的是楚王朝的相，郭炜大人。在郭相之后，九卿一字排开，而九卿之后，则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楚王朝的百位大夫。楚王朝的大夫分为上中下三等，大夫之前会用前缀点明职位。九卿只是最上层的领导，而楚王朝的实际运行，则是通过这百位大夫的管理。
除了这些相，卿，大夫之外，让人本能地感到肃杀的，便是铠甲上身，手握刀剑的将军们。从横沙殿外的台阶上，穿着土黄色铠甲的士兵们一水儿排开，他们肃穆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站立在那儿不动分毫就好像是雕像。而在横沙殿内，在这些文官们的一旁，高阶的将军们也排成了两个方阵。这些将军都是各支军队的首领，可是此时却在大殿内聚集。他们有的风尘仆仆，满脸疲倦，大概是为了赶上这次朝会，星夜兼程地从各地边境和险隘赶来。
横沙殿最高的王座之上，坐着的便是王上项巍。他那土黄色的纱袍之下，竟然也是全副武装的铠甲。而陆夫人坐在他的身旁，陆夫人穿着鹅黄色的裙子，她如同神女般端坐，注视着项赢走了进来。
大殿内很安静，每个人都在向王上和王后行注目礼。
“世子殿下？”
“听说了吗？吾儿参加了公子宇组织的夏日围猎，围猎之前，公子宇对所有人说……”
“世子越发没有气势了。小时候还像一头豹子般精神，看他现在这样，失魂落魄就像是落水狗！”
原本世子殿下也是楚王朝最高贵的存在之一，按理说没有哪个官员敢于提出异见。可是围猎之上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横沙城，哪怕是刚刚回到横沙城的将军也听过了那天发生的事。再加上近几年来王上对于世子的态度，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人还把项赢当做真正的世子看待。
关于项赢的风言风语在大殿内蔓延开来，就像是昆虫的羽翅摩擦发出的嘶嘶声。更加令人奇怪的是，大殿之内的礼官却没有出声制止。于是安静的大殿也变得热闹起来，而这一直等到项赢站在了王座之下时，声音愈发鼎沸起来。
项赢神情冷漠，他只是安静地站定。哪怕他瞥见了自己的身旁站着公子宇，这位昨日在夏日围猎里大放光彩的王弟。
“潇潇湘水，巍巍岳麓！楚之光辉艳九州！”
大礼官突然高唱，他的声音如同雷霆震怒，一下子将整个大殿内乌鸦般的吵闹声压制了下来。礼官高唱的是楚辞的第一句，也是每次朝会的开场语。
“楚之光辉！”
大殿内的所有人都面色虔诚，他们也附和着低吼了一句。众人的齐呼就像是海水涨潮，一下子让大殿内肃杀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今日召集众人前来，其实有两件重要的事情宣布。”
王上项巍的声音低沉而又浑厚，他缓缓说道。
“第一件事，”项巍瞥了一眼将军们的最前列，“窑岭将军左溢有话要说。”
沉重的甲胄之声响起，一名将军从方阵中大步踏出，他走到了王座之下，几乎要和世子还有公子并列了才停下来，略一鞠躬，抬头的时候目光有如锋利的刀。
“战争！”年轻却又沧桑的将军大声吼道，“韩王朝和鄂王朝的军队从远方而来，他们在窑岭之下集结，数十万人，这是最高级别的王朝战争！”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冷气。楚王朝虽然从不惧怕战争，可是和平已经延续了数十年，战争离人们太久，没有人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的模样。
“王上，老臣觉得，可以先派出使节，同韩王朝和鄂王朝沟通，一是可以弄清原委，二是也可以拖延时间，为正式的战争做好准备。”
站在群臣最前面的，老而精干的楚相郭炜发表了建议。
“郭相所言极是。”群臣们纷纷附和，除了那些将军们不满的冷哼。
“要战便战，我们不用那些虚的。”
项巍并不认同，在他眼里，楚相已经太老，而且军事上的事情，老头们总会过度忧心，胆小如鼠。
“可是宁乡洪涝，我们太多的兵士都去防汛了啊。”有人小声嘀咕。
“安邑大旱，据说也有一些暴民开始叛乱了。”又有人爆出了惊人的消息。
“安静！”
王上提高了声音。
“此事不必多议。那些人要开战，我就给他战争！左溢，你负责防御，在窑岭构筑好我们的第一道防线。横沙将军路明，左中将军翟飞，你们集结十万士兵，即日开赴窑岭支援。其余各位将军即日起招募新兵，在下月之前，还要补足二十万兵士前往窑岭！”
项巍多年军旅的经验，让他在这一刻不怒自威，一条条的命令老道合理，让将军们纷纷点头领命。
“接下来，便是今日的第二件事……”原本威严的王上，却在这一刻有了点迟疑，“今天还需要更迭世子，重新确立楚之将来。”
世子更迭？！
哪怕众人对于这个结果早有预感，但是当听到这个消息从王上的嘴中亲自说出时，却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更迭恐怕是最委婉的说法，而事实便是冷冰冰的废黜。世子失宠已经多年，可是毕竟作为王上长子，没有人会联想到废黜的这一天。
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王上！”典常是为九卿之一，掌管宗庙礼仪，作为最关注楚王朝社稷基奠的官员，典常吴仪，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泪花在这一刻崩裂。
“世子事关楚之基奠，社稷之重，不可变更啊！”
“吴典常没有说错！东方诸王朝，均立长子为世子，此乃惯例，也是古法啊！”九卿之中，少师也站出来表达立场。
“世子不可废！”刑庭大夫站出来，直截了当。
“社稷稳固，国之安康。世子不可废！”站在大夫们的最后排，一名位阶低的年轻人也大声喊道。
不过虽然反对之声四起，但是稍有心机的人便能看出，大殿之内的那些重要人物，却并没有明确地表明态度。
中尉周琰夫，只是低头不语。
先前反对直接出兵的郭相，却也没有出声。
其余九卿，也都保持了沉默，甚至有人在微笑。
将军们倒是一直安静，因为军人不议政是传统。对于军事方面他们都是权威，可是在政事上却没有人敢多言一句。更何况在他们看来，项赢本就孱弱，而项宇又足够虚浮，在他们眼中都不是最完美的世子形象，纵然更迭也不会对于军队有任何影响。起码在十多年间是不会。
“战祸四起，灾乱不断，本来老天就没有个好兆头，换个世子，也好换个气象。”项巍沉吟了一会儿，随口说道。
陆夫人在项巍的身边蹙了蹙眉头，项巍笑了。
为了废黜世子，陆夫人帮助项巍准备了许多虚辞，什么世子孱弱，身体愈虚，什么天象异变，星官占卜，可是他都抛到了一边。项巍从来不喜欢太多的虚套，他觉得要换世子了，那就换吧。
“公子宇器宇轩昂，懂礼，善骑射，军弈也不错，有世子的风范。”中尉周琰夫，这个时候淡淡说道。
“臣赞同！世子更迭，虽不符礼法，不过却也无需过分拘泥。当前外敌内忧，世子更迭更需从速。”九卿司马，升甫也站出来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似乎就是商量好的一般，大夫们中的大部分，纷纷点头出声表示了赞同。
“既然大部分都附议。那么礼官，记录下来，公子宇从即日起，成为楚王朝之世子！”项巍摸了摸陆夫人的手，而后示意礼官开始记录下这一决定。
冰冷。
项赢的身体簌簌发抖，可是他却仍旧坚强地站直了。
大殿之内的各种声音都已经被他屏蔽，当父上提出了世子更迭的时候，他就脑袋一片空白。
作为被废黜的世子，却被整个大殿里的所有人无视。大家虽然都在讨论关于世子更迭的事情，不过却没有一个人把视线放到他的身上，有人冲着公子宇的背影点头，微笑，也有人对着王座之上的王上和陆夫人表示怀疑。不过没有人却真正地想到，世子并不仅仅关乎于社稷，世子更加重要的便是，背负着世子之名的这个少年。
项赢抬头，看到王上在微笑，看到陆夫人在微笑。他侧脸，看到公子宇笑嘻嘻地，十分骄傲地摆弄着他新袍子的腰带。他转头，看到那些将军们木然得好像雕像般的脸，还有那些大夫们或激动或惊诧的表情。
项赢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似乎礼官教导过自己应该要如何动作？他看到公子宇已经跪伏下去，开始了一套礼节的朝跪。他还看到了公子宇冲着自己笑，那笑容他曾经无数次见过。在他夺走了自己的小雀，夺走了自己的将军，夺走了自己的宫殿的时候都看到过。
挑衅。
得意。
这次的笑容意味更加深重，因为项赢仅存的一个世子名头，也在这一刻被公子宇夺去。
世子宇，公子赢。
新的称呼，在这两兄弟间变幻，这两个人的人生，也都在这一刻交换。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世子，那时候你什么都没有，只能跟在我背后乞讨！”
“我会把你像烂狗一样拖出去，整个横沙城的人都会看见！”
公子宇曾经说过的话，这时又在项赢的心头飘过。
“谨遵……父上。”
项赢跪伏在地，他的心在滴血，却不得不咬牙说出了这无比屈辱的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