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个新情况。曹兀龙想想，单凭名字就专政人，也不是不可以，但到底勉强些，再说，他只是想整治他一下，并不想把他打成阶级敌人，就说：“专政的事先缓一步，先叫到工地上去。专政不专政以后再看。”
陈召凤一听，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想做绝事，只是怕曹兀龙不高兴，便说：“行！我通知他。”
曹兀龙便告诉了杨子厚。杨子厚一听是梁拯华，皱了下眉：“抽个年轻人吧？梁拯华年龄大了，工地上苦得很，怕他吃不消？”曹兀龙哪里肯依：“梁拯华有技术，有经验，正好给你帮忙。年龄也不算大，还没你大，怕啥？你都能受那个罪，他还受不了1杨子厚无话，只好叫了梁拯华，当天下午就上工地去了。
地区召开一个组织工作会，本来应该由分管的朱仕第参加，因他刚推说身体不好，连常委会都没参加，这时不好立即出来，便由孙铁去代开。省上召开一个政法工作会，本来应曹兀龙去，因他马上要去参加“农业学大寨”会，只好由阮祥林去代开。因没有小车送，只好坐医院送刘钟的救护车去。随后，曹兀龙又带了马宏雄、解文举、鲍日曙及农、林、水、畜牧局等部门的负责人去参加全省的“农业学大寨”会，肖宗泉作为工作人员也去了。
这一走，县委大院里竟像没人了似的，安静得让人觉得怪怪的。李锦竹回了山口。文戈无事，便“侗、“当”地在宿舍里学打字。大院里安静，连打字室都清静了，他这里一丁当，便格外吸引人，都好奇地来看。文戈倒高兴，他会打字的消息一传开，将来那份材料的事就不会连累朋友了。
这一日，杨红砚无事，过来看文戈打字，问起《多雪的冬天》，文戈说：“还剩一点儿。前些天李锦竹看，我没顾上。”说着，从李锦竹睡过的地方取出来，却发现了李锦竹写的那封信，脸顿时皱起来了。杨红砚也看了，问：“小李说了句啥话，把你得罪了？”
文戈摇头，半晌才说：“一言难荆开头错在他，现在错在我。他要真的不来报道，我的罪孽就大了1杨红砚说：“给打个电话说说吧，不要真拖出麻烦来。”
文戈立即挂电话，可李锦竹口气很慢地说：“我咋不想来了。”文戈放下电话沉默良久，说：“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
第二天，正好星期日，文戈便去了山口公社。李锦竹没想到文戈会来，一肚子幽怨全消了，扁着嘴说：“你何苦跑这趟冤枉路？”文戈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李锦竹摇一下头，有点疲乏地说：“别说了1说着，手伸过来搭文戈胳膊上。仿佛接通了电路，两个人的心都软了。文戈拍拍他手背，说：“好，不说了1李锦竹倒水。文戈说：“手续今天能办吗？要今天能办完，咱两个今天就走，我没有请假。”李锦竹摇头一笑：“没啥可办的。人家已经把我的权夺了，我现在是仙（闲）人一个！要走，在小叶那里取一片纸就行了！”
文戈说：“那你还赖在山口不走，逼着我来请你1李锦竹不好意思地一笑：“不是逼你请我，实在是我觉着没脸见你1文戈说：“人呢，公社里咋这么空？”
李锦竹说：“现在公社里就我和小叶两个人，白天我两下棋，晚上他守电话，我研究我的《神相水镜集》！”
文戈笑说：“你还摆弄你的那！我说你趁早扔了，免得惹麻烦1李锦竹笑道：“我越研究，越不想扔，这玩艺儿，不能全信，也还不能全不信。”文戈笑道：“你中毒了1李锦竹去办手续，文戈一个人在屋里等，王银江忽然进来，笑着说：“哎呀，我来找李秘书，没想到把文秘书碰上了！你咋来了？是不是又来住队？”文戈说是来接李锦竹的。王银江脸上便不自在起来，勉强笑着说：“李秘书也调了？那我们公社更没指望了！”
文戈问红沙沟的情况，才知道周兢的支书已免，王银江的大队会计也换了。
王银江气呼呼地说：“老嫖客报复我着呢！我告过老嫖客，老嫖客不知道咋知道了，把我撒了！”
正说着，叶景珍和李锦竹来了。叶景珍和文戈握手问候了，又和王银江点点头，略坐坐，仍去守电话。李锦竹问王银江来干啥？王银江笑说：“我来请你给我出个主意，我想告老嫖客呢，你说能不能告？”
李锦竹扁着嘴“嘿嘿”：“这个主意我出不了！我说你告吧，万一告得不好，把你自己告栽了，我给你咋说？我说你不要告吧，你一肚子气没地方出，再不要憋坏了。你叫我咋说？”
王银江说：“我叫你出主意，又不会赖你，告栽了我自个儿负责，我还能说你把我教坏了1李锦竹道：“你看你这不是自己有主意了1正说着，叶景珍来叫，说县上电话找文戈。文戈忙去接，却是杨红砚来的，说“农业学大寨”会已结束，曹兀龙已经回来，正找他呢。
文戈回来说了情况，李锦竹忙起来，将被褥捆了，零七八碎装几个大纸箱里，准备暂时只带被褥，纸箱子留给叶景珍，以后公社的拖拉机上县时再捎上去。
文戈一边帮李锦竹收拾东西，一边和王银江拉闲，问大滩口会战的情况。王银江一一作答，说：“会战现在就抽着一口气。名义上还会战着呢，实际就应着个名名子。曹书记来了，还有几个人，曹书记一走，就没几个人了。水库是已经决定不打了。”
文戈说：“哦，水库不打了？咋不打了？”王银江说：“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不打了，为啥说不清。”文戈问：“井咋样了？出水了吗？能不能汇流？”王银江笑道：“汇流不行。一百眼井，有十几眼算是见水了，有两眼略为旺些，再的都是渗沙水，等半天能舀一马勺，咋汇呢1文戈问：“两眼旺的能不能抽？”王银江摇头：“根本没门儿！一眼等半天能打半桶桶，一眼好的，勉强能打一桶，还不能连着打，也要等，抽水机根本用不上！”文戈摇头叹气：“这就叫劳民伤财！”
王银江想了想，说：“不过，红沙沟大队的人还是挺满足的，虽然不能浇地，能吃水也就不错了1文戈说：“那沟离红沙沟那么远，吃水到那里去挑去？”王银江说：“平常没关系，遇上旱年，我们几十里路上拉水着呢，大滩口才几里！红沙沟人老几辈子没有井，只有窖，现在总算有井了，也算曹书记给红沙沟办了件好事1文戈默然。
李锦竹收拾完东西，看看表说：“姓王的，现在咋办？时间不多了，我要走路呢，把你的真正目的说出来吧，再不说，可就没时间了1王银江红了脸，说：“李秘书像神仙一样，把我看透了！我心里有啥想法都瞒不过李秘书1李锦竹扁着嘴，笑说：“行了，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子，快往出拿，先给文秘书看看。”
王银江这才不好意思地从兜里掏出一份复写的东西，一边给文戈，一边说：“我本来是想请李秘书看看的，没想到碰上文秘书了。你们都是大写家子，我吓得不敢往外拿了。”
文戈接过来看时，是一份告状信，告的是冯彦虎，历数了他玩弄了多少女人，戴了一大堆“坏”帽子，却没有具体事实。他匆匆扫了一遍，知道这么空洞的东西，送到哪儿也不会有人重视，想点拨他几句，却又想，凭他，也告不倒冯彦虎，告来告去只给自己多惹着些麻烦，便不忍说话，将信给李锦竹看。李锦竹看过，两人对视一眼便彼此明白了。
王银江还怀着希望，问道：“行不行？不行了我再重写？”李锦竹说：“你要不听我的意见，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要想听我的意见，我说你算了，不要告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不过，就凭你，告不倒冯彦虎。依我看，回去好好儿劳动，挣工分儿。等着。等到一定时候，有个什么情况了，你还可能当你的大队会计。现在这么告，对人家没有任何损伤，只把你自己害了！”
文戈在旁添一句：“李秘书说的实话。你写这样的信，作用不大，只惹得人家整你。”王银江脸上便变颜变色的，好半晌，又问李锦竹：“李秘书说‘等有情况了’，是不是有啥情况了？”
李锦竹一笑：“情况啥时候都有！不过，你心里想的情况，暂时还没有。”
王银江说：“哪你说的情况指啥？”李锦竹摇头：“你不要乱猜。我只是随口说。你要想翻身，得等周万贵下台。周万贵要下台，得等冯彦虎下台。冯彦虎下台，得等曹兀龙下台。你就等着，什么时候听到曹兀龙下台了，冯彦虎肯定下，冯彦虎一下，周万贵肯定跟着下，到那时候，你就把钢笔擦亮，准备接你的大队会计。哈哈1王银江眼神又暗了，说：“李秘书跟我说笑话着呢！”文戈叹一声：“也是笑话，也是实话！”王银江说：“曹书记还能下台？那么大的书记，如果下台了，那天下还不乱了？”李锦竹一笑：“嗨，那有啥大惊小怪的？林彪都下台呢，还不要说一个县委书记！”
王银江说：“那你说曹书记啥时间下台？”李锦竹笑说：“你听着，地区的熊书记下台的那一天，曹书记就下台了。”王银江道：“熊书记啥时间下台？”李锦竹笑道：“省上的洪书记下台的那一天。”王银江又说：“洪书记啥时间下台？”李锦竹笑道：“到某个比他大的人物下台的那一天。”
王银江知道他在开玩笑，神情凄楚地说：“那我这个大队会计还和中央连上了？”李锦竹见他心情沮丧，想安慰，却想不出可安慰的话来，忙看表，笑道：“啊哟，快走，班车快来了！”
于是，几个人忙上路。王银江要去送，李锦竹不让，王银江说：“唉，只怕我这辈子就只能送你这一回了，咋还不让送沙1李锦竹听他说得凄楚，只得让叶景珍留下，让王银江用自行车推了行李走。
11、路遇奇人
岔路口的两个人，都是农民装束，背身坐在路边，很亲密地说着话。走近了才看清，一个像外地人，一个却是红沙沟的冯四石。
王银江一见，激动起来，悄悄说：“哦，那是个算卦的！这几天在冯四石家窝着来。说卦灵得很，我们队上有人悄悄儿算过。”
文戈和李锦竹都一惊，“文化大革命”这么搞着呢，竟然还有这种人！
冯四石一见他们，慌忙站起来问候，神色慌乱，吓得不知所措，只拿眼睛来来回回地两边偷看，似乎在寻找逃路。那人虽也站起来以示礼貌，却端端正正地站着，并不点头哈腰，两只小而黑的眼珠正对着人看，似乎有一股罡气，不惧不避，李锦竹不觉心里一凛。
李锦竹走近去，眼睛盯着那人问冯四石：“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冯四石点一下头，恭敬地说：“我送他到西平县去。”李锦竹还问：“是你什么人？”冯四石目光躲躲闪闪地说：“呃——，是我个远房亲戚。”李锦竹追着问：“啥亲戚？”
冯四石显然有些慌，溜一眼那人，嘴里直打乱话：“也是社员。”李锦竹不信：“社员？社员现在会走亲戚？不种庄稼了？”冯四石额上见汗了，咽一口唾沫。王银江已经耐不住，说：“怕不是你的亲戚吧？怕是个算卦的？”冯四石惊得一跳，慌忙摇手说：“哎不是不是！王会计你不敢乱说！”
这时，那人微微一笑，以手示意冯四石安静，却目注李锦竹，笑着点点头，说：“这位同志也是来等车的吧，你贵姓啊？”
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但南腔北调的，又分不清是何处人氏。李锦竹本无恶意，只是好奇，也报以微笑：“对，也等车。免贵姓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