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翠儿会意,轻吐一下舌头,但她的话却不能大声,只得轻声说:“哎哟,作难死我了。我从红沙沟来,走了一头一脸的土,手上的汗活泥泥着呢,和曹书记坐一搭里(一块儿)说话,难为的我一身一身出汗着呢。你快给我寻个地方我洗一洗。”
她往常都在冯彦虎屋里洗。冯彦虎要给她拿盆子,她急得跺脚:“曹书记在呢,我不敢1冯彦虎无奈,只得带她到黎虹房里去洗。
黎虹却冷冷的。吕翠儿知道是嫌她打扰了她,且用了她的香皂。她本不愿用她的香皂,但要洗去汗味,不用不行,只得厚着脸用了。洗完,她犹豫一下,实在不想张口用人家的润脸油,但今天实在又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一狠心,又装出笑脸来问黎虹。黎虹脸上的血都凉凉的,冷冷一指。吕翠儿觉得了,也只好装没看见,拧开瓶盖,轻轻用指尖抹了点,放在手心里磨,觉细腻和香味都比自己用的好,知道是好东西,也就顾不得许多,又多抹了些。匆匆将头发梳了梳,索性用黎虹的湿毛巾又将身上的尘土擦了一遍。周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了,这才又回到冯彦虎屋里去。
曹兀龙正在挂电话。吕翠儿出去了,“书记”又回到了身上,他想起了工作,找水电局局长安顿抽水机的事,偏一时找不到局长,气得他把值班人员骂了一顿。又挂出朱仕第来,问了县上的情况,让他转告水电局,一定要给山口留一百台机子。说着,听身后门响,以为是冯彦虎,不料香味钻进鼻孔来了。他故意将前面说过的话又说一遍,倒不是怕朱仕第听不清,而是要给身后散发着香味的人留下印象,让她看到他发号施令的威风。
打完电话,他才矜持地转过脸来,忽觉眼前一亮,吕翠儿仿佛换了一个人,香喷喷一张鸭蛋脸,毛茸茸两只水杏眼,新鲜得要让人流口水。曹兀龙肚子里一骨碌,他赶紧收腹提肛,硬是将一个屁逼了回去,弄得肚子里骨碌碌一阵响,反冲了上去。他开常委会都敢放屁,在这女人面前,却不好意思放了。
冯彦虎回来了,见书记和吕翠儿都在地上站着,觉得奇怪,忙让两人坐。三人都坐了,本来都想说话,却一时找不到话题。谈工作吧,太生硬,谈生活吧,两个领导围着一个女人……不觉意,天就晚了,等吕翠儿发现,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她急得声音都打颤了,这里到红沙沟,还有几十里山路,这么晚说什么一个人也不敢走。曹兀龙似乎倒有些喜,说:“没关系,就在公社吃饭,吃了让冯书记给你找个地方。这么大个公社,住一两个人还有啥问题。”冯彦虎也劝,吕翠儿只得应了。
曹兀龙说:“老冯,你给灶房里说一声,我今天不吃肉,给我来一碗素素儿的素面。”
冯彦虎一愣,说:“羊羔子已经蒸上了?”曹兀龙说:“我这两天胃口不太好。”冯彦虎明白了,叫来叶景珍给嘱咐:“你给灶房里说一声,给曹书记单另做一碗素面。擀的薄薄儿的,切的细细儿的,熟点香油,炸点葱花儿,泼点红辣子,调的酸酸儿的,做的香香儿的。”说的几个人都笑了。
吃过晚饭,三人又说笑了半夜,曹兀龙才让冯彦虎领吕翠儿去找住处。平常时候,吕翠儿也来,冯彦虎给留着一间屋,但今天李映住了。只好去找黎虹,黎虹好不高兴,但也只得答应。
回来,见曹兀龙大开着窗子,冯彦虎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腐臭,知道书记放屁了,要装糊涂,说:“曹书记咋把窗子打开了?房里放冷了晚上冷得很。”
曹兀龙说:“打开让味气走一走,我今天吃得不对劲了,肚子胀得很。”冯彦虎说:“肚子胀你就放,没关系,谁还没个肚子胀的时候。不臭。一点都闻不来。”
曹兀龙还惦着吕翠儿,问:“吕翠儿安顿好了?住哪里了?”冯彦虎说:“安顿好了。住黎虹那里了。——黎虹……不大高兴。”
曹兀龙一听吕翠儿受了委屈,心里火就上来了:“是不是那个收拾得像小姐的女的?我今天一见她就觉着不是个好东西。细皮嫩肉的哪像个干工作的!对这种资产阶级小姐不能客气!她为什么不下乡去?你明儿找一个艰苦的队叫下去。对这种人不能客气。”冯彦虎心里有病,嘴里胡乱应着。
临睡前,曹兀龙忽然问:“你注意到谁有好狐皮筒子没有?好的。价钱没关系。”冯彦虎问:“是曹书记自己穿,还是送人?”曹兀龙犹豫一下,说:“我有个用处。东西一定要好!”
冯彦虎明白是送礼的了,沉吟半晌,说:“我听说罗山大队的支书罗吉万有一件,我没见过。但估计可能有。那个家伙打了十几年狐子了,常给人卖狐皮筒子,听说自己落下一件白狐嗉子的,自己给人夸,说给皇上进贡都是好东西。我问过,不给我说实话。”
曹兀龙哦一声:“他要多少钱?”冯彦虎说:“没正经谈过。去年我跟他开玩笑,说给他三百,硬没敢拿出来。我看都没看上。”曹兀龙说:“那么贵?”他想了想,“明天咱们先看看去,回来再开支书会。”
8、龙虎戏小狐
第二天,曹兀龙起了个早,叫了冯彦虎和李映,坐小车直奔罗山而去。冯彦虎怕那里的水杯不干净,特地带了书记的瓶式水杯。罗山没有正经公路,只有一条勉强能跑手扶拖拉机的土路,快到罗山大队时,吉普车陷到碱水河里了。曹兀龙见一时开不出来,且有越陷越深的危险,心里反高兴,就下车和冯彦虎步行去了,让李映等着,说到队上找人来抬。
曹兀龙思谋了一路,怕罗吉万漫天要价,因当着李映的面,不好说话,这阵儿见只有他两个了,便笑着问:“你说,他会要多少钱?”冯彦虎也在想这个问题,心里没底,要安曹书记的心,只说:“没关系,他不敢多要。他胡要我熟他的皮子呢!”
到庄子边上,曹兀龙被这里的荒凉震惊了,这是个被遗忘的村庄。太阳的眼睛是注视着别处的,只漠然地把一点余光撒在这里。庄子倒也不小,但人家儿坐得很零散,高高低低,山上沟底乱堆着,远远看上去一片土色,至少有一半的人家儿还住着窑洞,土拨鼠似的藏在地下,住房子的也是非常低矮的土房,顶上连一片瓦都没有,房子和地面都不大好分辨出来。除了少数几家人房前屋后偶有几棵胳膊粗的小杨树外,看不到一棵大点的树。
曹兀龙在庄边站住了,指着高处鹤立鸡群似的唯一一家瓦房大院问:“那是不是支书家?”冯彦虎说是。曹兀龙冷笑了:“这个地方这么穷,支书家却盖得那么阔!这个支书有问题呢!”
冯彦虎不敢答腔。
进了罗吉万家。曹兀龙笑眯眯地在院里打量了一番,进屋去,见房上椽、檩都是松木,炕上是绸被、缎被,心里更有了底。
冯彦虎打发个社员去喊支书。曹兀龙却在屋里数椽子。罗吉万喘嘘嘘进来,曹兀龙猜着定是支书,不等介绍,便指着房顶问:“罗支书,你盖这一院地方总共花了多少钱?”
罗吉万,绰号狐子。一来因为他生性奸滑,二来也因他长年打狐子,人称狐子支书。他一路快奔赶来,气尚未喘匀,心里正盘算怎么招待县上的大书记,不料劈头挨了一枕头。他不明白书记的意思,开在脸上的花儿突然僵了,硬了,冷了,半晌,支吾出一句:“也,没花多少钱……”
“没花多少钱1曹兀龙冷笑一声,“咱们给你算一笔账:一根松椽在县上卖三元,你拉到这里绝不止三元了吧?运费咱们不要算,就算三元,你这是一百六十根椽,就是四百八。这十二根檩条,一根给你打二十五元,运费也不要算,就是三百元。两根担子,一根打一百元,也不算运费,就是两百元。光这房顶子上的木料,你就得花一千元。这还不算房芭,砖瓦等乱七八糟。你要叫人盖,要不要手工?砌墙,打地基,挂瓦,要不要劳动力?这些零零星星的活计,少了五百元你拿得下来?还有招待匠人、小工的烟、酒、吃、喝,得多少?这才是一栋上房,把这一院子都算上,少说少说,三千元你能盖起来?这还不算你房里的这些桌子,凳子,柜子,收音机,自行车,绸褥子,缎被子,还有你戴的手表。这些加起来,少说少说,也得四千多,如果细算,没有五千你下不来。我当县委书记着呢,在咱们县上,工资不是最高的,也不下二三名,我一个月七十多元,就我这个水平,要盖你这一院子地方,不吃不喝,一分钱不花,得攒六七年时间。要是一般干部,不管妻儿老小,二十年时间也盖不起你这一院!你在队里,虽然是支书,你挣的还是工分吧?你没挣工资吧?你说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
罗吉万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听书记算账,慢慢蹲下了,头上密密地渗出了一层细汗,细汗又慢慢变成汗珠,汗珠悄悄汇集,额上承不住,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他感到额上有虫子爬,用大手抹了一把,抹了一掌的湿。曹兀龙见他出汗,心里得意,更来了精神:“咱们再算一算你的收入账。你们队一个劳动日多少钱?”
罗吉万连忙抹一把脸,支吾道:“那一年和一年不一样。”曹兀龙说:“你说个平均数。”罗吉万想了想,怕说谎叫书记查出来,只得说:“平均,……也就两角。”曹兀龙盯着问:“最高多少?最低多少?”罗吉万说:“最高时三角,一九七三年最低,一个劳动日只有八分。”
进来一位社员倒茶,冯彦虎将曹兀龙的茶瓶拿出来,亲自用开水涮了两遍,掏出他带来的茶叶,用三个手指尖儿撮了一撮撒进瓶中,看看,又撮几根,也撒进去,才倒了水放曹兀龙面前。见窗外有人偷听,虎着脸出去赶跑了,才回来继续听曹书记算。
曹兀龙屈身向前,扳着手指头说:“咱们就按平均数算吧。你家里几个劳力?两个?好,一个劳动力算得高高的,一年给你算四百个工,两个劳动力八百,二八一十六,一年能分一百六十元。你们全家把嘴都缝了,不吃,不喝,不穿,不花一分钱,十年存一千六,二十年才能存三千二。要把这一院地方盖起来,你全家人不吃不喝不穿不花,三十年才能盖起来?你存了多少年?你不吃不喝不穿行不行?你说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罗吉万的脸白了,贴身的一件粗布衬衣叫汗湿透了,贴在背上,他偷偷伸一只手到后面,往下拉了拉,嗫嚅道:“那不能那么算。”曹兀龙嘿一声,身子往后一仰,说:“我这还是宽算!要折过吃粮,你一年能分多少现钱?”罗吉万擦一把汗:“现钱是分不了几个,但账不能那么算。”曹兀龙又向前一倾,笑道:“好,你说现钱分不了几个,那你的钱从哪里来的?你算一算我听。”说完又往后一仰,靠在身后的被子上。
罗吉万又擦一把汗:“有些钱我是从外面找的。”曹兀龙从炕上坐起来了:“外面找的?外面哪里找的,你说我听。”
这时,罗吉万一抬头,见书记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他的声音很严厉,脸上却在笑,笑得很平和,似乎并无恶意,心里疑惑,却摸不着头脑,只得说:“我一年打狐子也收入一些呢。”
曹兀龙不笑了:“打狐子?你是猎户,还是支书?你的工作是当支书?还是打狐子?”罗吉万嘴干了:“打狐子是叼空儿的事。也不是专门打。”曹兀龙说:“好,就算你叼空儿打,你一年能打几只狐子?能不能打十只?”罗吉万说:“那不一定。有一年多,有一年少,平均下来,一年打四五只是有保证的。”
“好!”曹兀龙拍一下腿,“就给你算五只。一张狐子皮高高的算你十元,一年收入五十,十年五百,要收入三千元得多少年?”
冯彦虎渐渐明白了曹书记的意思,在旁助一句:“最少六十年。”
曹兀龙笑起来,欣赏地回看一眼爱将,又转脸对罗吉万说:“罗支书,你今年多少岁?撑破天也不到四十吧?你在你妈肚子里就开始打狐子了?哈哈哈哈……”
冯彦虎见书记笑,也跟着笑。罗吉万不能不笑,却笑不出来,尴尬地咧着嘴。
这时,庄外传来隐隐的汽车喇叭声。冯彦虎知道是李映等不见人,急了,想安顿人去帮着抬,却怕李映来了多个耳朵,往曹兀龙脸上看,曹兀龙没有任何表示。冯彦虎怕拖得久了不好,见罗吉万吓得够呛,就转入了正题,说:“罗支书,我听说你有个狐皮筒子,好不好?准备卖多少钱?”
罗吉万呆了一呆,说:“我现在手上没货。冯书记要想要,我赶今年秋天打一个给你送到公社里。”冯彦虎怕等会儿再来人话就不好说了,看一眼曹兀龙,说:“我跟你实话实说了吧,不是我想要。是曹书记想看看你的那个白狐嗉筒子1罗吉万心里轰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他脑子里一下全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冯彦虎怕他漫天要价,肃了脸说:“罗吉万,我可告诉你,曹书记要看,那是看得起你!要是看不起你,你罗山请都请不来,明白吗?我可告诉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罗吉万从蹲着的地方慢慢站起来,坐到板凳上了。他脸红了白,白了又红,变了几变,终于下了决心:“曹书记冯书记这么说,我心里明白,这是看得起我。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实话实说,筒子有一个。这我就对不起冯主任了,冯主任早几年问过我,我没有说实话,冯主任不要见怪。”
冯彦虎忙摆手:“这话再不提了。只要你拿出来给曹书记,比给我还让我高兴。——不过,你可不要漫天要价!”
罗吉万摇头又点头:“冯主任放心,我还不是那么糊涂的人!曹书记要,我还能要价1曹兀龙听了一喜,笑着说:“这话你可不要说,不要钱不行。你的东西咋样?”
罗吉万叹一声:“筒子么,过得去。稀罕么,也稀罕,也不稀罕。人么,有的人爱这个,有的人爱那个,爱了看着就稀罕,不爱了看着就不稀罕。曹书记要爱,你拿着去。这是老人们的古言,不是龙身子,披不住蟒袍。老天爷造下是曹书记的东西,不是我们个土社员拿得住的。”
曹兀龙高兴,说:“你说个价,要多少钱?”罗吉万说:“看曹书记说的,曹书记能看上,那是我的福气,还能跟曹书记要钱!”曹兀龙摇手笑道:“那不行。不要钱不行。你说个价,值多少我给你多少,一分都不少你的。你一年指靠狐子皮收入着呢,还能断你的财路。将来房盖不起来了,还怨我的不是呢!是不是?哈哈哈!”他说笑着,回脸看一眼冯彦虎。冯彦虎忙响应,赶忙跟着笑。
罗吉万身上的汗开始回落,背上有点凉了:“曹书记再不要说笑话了。我是实心实意的。狐子是山里跑的,我又没耕没种,谁拾着去是谁的,咋能和书记要钱!咱们说个啥话呢,我都是书记的社员,还不要说狐子。”
曹兀龙连连摆手,说不要钱使不得。两人来回扳了几次,冯彦虎说话了:“我看,你们两个都不要扳了,看这样行不行?曹书记呢,是书记,违犯政策的事绝不会干,不给钱书记心里过不去。老罗呢,也是实在人,收书记的钱,他心里也过不去。再说了,你要收了钱,叫人知道,说罗山大队支书和曹书记做买卖着呢,就太难听了。所以,这不光是个钱的问题。我的意思,钱就不要掏了,曹书记和县武装部的人张个口,有步枪子弹了给老罗要些,有了子弹,吉万到山里再拾去。另外,吉万的儿子去年初中毕业了,还没有工作,这个包在我身上,将来公社里有指标了,我给吉万的儿子安排个工作,就算是曹书记给你还账了。行不行?”
这超出了罗吉万的预想,忙连连点头:“行。行。行。这是我托了曹书记、冯主任的福了。”曹兀龙嘴里还念叨:“子弹随便儿就给你要上了。不给钱不行。”冯彦虎知道书记是要面子,也不再劝,问罗吉万皮筒子在哪里?罗吉万说:“不在我家里,在县上我姑舅家。这一两天我上县去给书记取去。”
曹兀龙听不在家里,脸稍凉了凉,看一下表:“哎哟,时间大了,还要开会呢,快走!”几个人忙忙地往外走。罗支书说:“羊羔子已经宰好了,吃了再走吧?”冯彦虎说:“书记还忙着呢,不吃了。”悄捅一下罗吉万,“这个话儿就到这里止住,外面一个字都不能提!”罗吉万悄说:“这冯主任放一百二十个心,就是借我一副天胆我也不敢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