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纷落,寒风呼啸,千余人在雪地里蜿蜒迂折,犹如黑线绕铺于地。见行程缓慢,骑马的士兵举着刀矛不停喝斥,恨不得将尖锋往这些胡奴的屁股上刺去。
丁零当啷不绝于耳,在冽风中犹如钟磬鸣奏。五十名胡奴被铁链绑成一组,彼此携扶,个个目光呆滞,无论官军们如何凶神恶煞,也不肯疾抬一步。他们此刻如待宰牛羊,再俯首弭耳,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
官军们没奈何,上头交代不得随意伤及这些胡奴,只能挑些落伍的胡奴尽情挥鞭抽打。一辆囚车吱呀拉动,在队伍中犹为显眼,车里关着俩名年轻胡人,一个十八九岁的样子,另一个年龄略小,差不多十四岁模样。徒步而行的胡奴们偶尔瞥见这辆囚车,忍不住露出艳羡目光。
瘦猴悠悠醒来,擦去嘴角涎水,眯着往外瞟了一眼,露出一脸庆幸,道:“多亏猴爷,要不然小爷也得在那雪里折腾了。”
他转眼一看李云侯,“啊”的一声惊呼。只见李云侯双唇乌青,脸色煞白,看样子似是不行了。自前几日发现昏倒在雪地的李云侯,自那以后一连数天昏睡的如死人一般,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来人啊!”瘦猴拍着木栏大喊。
两名士兵骑马踏雪而来,手提长矛大喝:“什么事?”
瘦猴往后一指,急道:“他好像快不行了。”
“走。”其中一个士兵抬眼一瞧,冷笑着欲骑马离开。见这人毫不在乎,瘦猴摇着木栏大喊:“大爷,不要走!”
另一个士兵将他一拉,道:“不向贺都统说一下?”
“一个胡人而已,死便死了。”
“贺都统好像比较在意这胡人,若真死了,到时怪罪下来可不大好。”
那人犹豫一下,道:“贺都统此人当真古怪,咱们风雪兼程,他倒好,还弄个车给这俩小子坐上,难不成是他家亲戚不成。”
“别乱说话,咱们还是走。”
许久后,贺五得到消息后扬鞭而来。一入囚车,见李云侯这翻模样,心不由的一沉,他将李云侯扶起来,拍打着那张煞白的脸,焦急道:“李云侯,你醒一醒……醒一醒!”
那脸越拍越白,李云侯依旧不吱一声。贺五伸出手指靠在他鼻边,只觉气息微弱,竟有断掉前兆。
贺五心急如燎,双手紧搓,半晌也想不出一丝办法。若是普通风寒,按理已服下汤药,就算没有起色,也决不至于病情加重至此。
放眼而望,方圆百里人烟全无。贺五一筹莫展,心道:难不成云侯他真该命绝如此?一想到这里,贺五忍不住眼眶一热,潸然泪下。
瘦猴低声道:“都统大爷,猴爷还有救么?”
贺五本要瘦猴看着李云侯,只要一有异况就及时通禀,而此时李云侯已陷垂危之际,贺五胸口不禁升起一团怒火,正要厉声喝骂,可一看瘦猴那一脸怯惧,怒气顿消无形,沉声道:“再看看。”
未过多久,一名士兵端来一碗姜汤。贺五捏开李云侯的嘴将汤送下,只见汤水溢口,才倒入两口就再也下不去。
贺五将碗一抛,抓住李云侯的手摇晃着,“李云侯,你不是还要拼那天下第一么?你倒是争点气啊!你看看你,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还有往日来中州时的狂妄傲气。”
“在凉州时五哥就对你说,世道人心险恶,不可尽信于人。也曾要你不要与高昌公主走的太近,到头你却是一句也未听进去。”
“谋人剑谱也就罢了,你偏偏不远走高飞,还和高昌公主纠结不清。行事不知取舍,不知收敛,像个傻子一样招摇过市。你说,老天爷不让你死是不是瞎了眼。李云侯,你倒是说句话,你说啊!”
贺五抓住李云侯不停诉说,已是泪水横面。突然五指感觉一阵颤动,他急忙抬头,只见李云侯微微张合着嘴,看样子极其艰难,双唇轻抖,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侯,你听见五哥说话了么?”
贺五才将头凑近过去,只见李云侯身躯忽地瘫软,抖动的唇霎时停下来。他伸指一探,竟是断气了!贺五难以相信眼前所见,颤声道:“一定是我的手冻僵了,一定是!”
“瘦猴!”贺五猛的转头。瘦猴被他那双凶恶的眼神瞪得一抖,道:“都统大爷……”
“你来看看他还有气没?”
瘦猴蹑脚走来,爬在地上伸出手指递到李云侯鼻下,手突然一缩,懵怔道:“猴爷……他……他去了。”
贺五愣愣站起,扶住木栏沉默许久。突然,他从车上一跃而下,背对着队伍,望着茫茫大雪,在寒风中泪如雨下。
瘦猴看着贺五的身影,大着胆子低声问:“都统大爷,猴爷……他怎么办?”车里躺着一具尸体,虽是才死不久,但他也禁不住有些害怕,此时恨不得也跳下车回到胡奴们的队伍中去。
瘦猴远远躲在一侧,许久后偷眼瞧去,见李云侯一动不动倒在马车上,雪片扬扬吹入,一团乱发被遮得雪白。他抬前往前,忽又收步而回。也不知过去多久,他深吸一口气,鼓起胆子往前踏去,蹲在李云侯身旁,颤着手将那雪花一点一点拭净。
高昌人死后一般用火焚去遗体,而这大雪荒野中又那能寻到木柴。贺五最后只得打那马车主意,便向大都统请求。
谁知大都统一听暴跳如雷,骂道:“贺五,你脑子坏了不成!全军上下就这一辆马车,你竟要为一个毫不相干的胡人劈了它。”
贺五将高昌人的焚烧遗体的习俗道出,大都统又骂道:“他与你素不相干,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被风吹昏了头!”
“他是属下去年在凉州所遇,在路途对属下多有扶助,有救命恩情。如今人虽以死,但情谊未泯,他自来中州后苦难不休,属下只想尽心送他走好最后一程。”
大统领深思片刻后道:“既是如此,你便留下来将他埋掉了事,也算是成全你二人之义。那马车路途自有用处,却是万万不能劈。”
见贺五张嘴正要再求,大统领一脚朝他踹来,骂道:“贺五,你再说多一句老子就劈了你!”
前行的队伍突然停止,胡人们伫立风中,皆面面相觑,不知所为何事。但见赵人的骑兵不停游弋,只要胡奴稍加动静,立刻严加喝止。
“乌鲁大哥。”一个胡奴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他们不是要将我们在这里灭口吧。”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哆嗦。
乌鲁脸色平静,道:“要灭口早在云州就灭了,何须走上这几百里路。”
“那是?”突然一个瘦小身影跌跌撞撞跑过来,众人定晴一看,惊道:“瘦猴。”
“乌鲁大爷。”瘦猴朝四周瞟了一眼,见赵人远远走开,突然给乌鲁磕下一个头。
人群中一人道:“瘦猴,你不是和那跛子待一起么?怎么又回来了。”说完,传来几声讽笑。
乌鲁闷哼一声将那笑声止住,问:“瘦猴,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跛子出了什么事?”
瘦猴哇的哭出来,哽咽道:“猴爷他死了。”
“死了!”
众人皆惊骇不已,那跛子有些手段,又得赵人青眼有加,专门有一辆马车载着,怎么突然就死了?
原来,这些胡奴并不知李云侯是因病被载到车上,只当是赵人看重他的一番身手才有此宠遇,乌鲁当时还颇为不平。
“猴爷生了病,连续昏迷数天,结果……结果今天一命呜呼了。”说到此处,瘦猴低声抽泣。
乌鲁问:“难道队伍停下来与跛子有关?”
“嗯。”瘦猴擦干眼泪,转头望四周惕望,道:“猴爷好像与都统大爷认识。那儿……”
顺着瘦猴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名赵人挥锄舞镐,一时雪泥飞散,泥浆横溅,不多时那地上就堆出一堆黑土。
“五哥,还要挖多深?”一名士兵擦着脖子对贺五道。
“这才几尺,人埋下去等来年开春还不给野狗给刨了,再挖深点。”
突然一名骑士奔来道:“奉大都统令,半个时辰后队伍出发,不得耽搁片刻。”
贺五听罢,抡起铁锄狂挖一通。突然呯的一声,手腕猛的剧震,铁锄被弹开落地,那土底竟埋着一块大石。
贺五瞬间面如死灰,流泪叹道:“天意啊!”
身旁几名士兵也心感不妙,若就挖这点深度,来年雪土融化,土层减薄,那野狗鼻子最灵不过,还真有被它们刨开的危险。
一个道:“五哥,这下怎么办?”
贺五道:“埋了吧!来年我再给他迁个好地方。”
众人将李云侯抬起放入一只大木箱中,正待合盖,贺五突然道:“停!”
只见贺五蹲下来,一只手搭在木箱上,禁不住又流出一行泪来。他望了两眼,大手一挥,沉声道:“合上吧!”
“叭”的一声,木箱被重重合起抬入土坑中。众人又挥起锄镐将地上的土填埋下去,一切完毕,却见贺五不知何时弄来一支长木片子,他对木片长叹一声,道:“云侯,咱们就此别过。”
木片插在坟前,上面刻着“天下第一”,落款的小字刻着“兄贺五”。众人一看,不由得心下奇怪,这明明埋的是胡人,却怎么取一个“李天下”名字?虽感怪异,但谁也不敢去问贺五。
贺五仰天高声道:“老天爷!愿您保佑云侯就此安息,不被野物打扰。”他解下腰上的酒壶在坟前来回倒酒,低声道:“云侯,你等五哥回来。”
众人骑马而去。风雪里,只留一座矮坟孤零在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