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冬天气,彤云遮天蔽日,惨黄昏暗,寒风似一把霜刀,将层层浓云剪得细碎,雪絮纷扬下落,将山河妆裹素白。
一骑迎雪飞驰,马蹄腾空,踩踏间积雪飞溅,地上留下一串长长黑印。一人一马跃过一坐小山垛。前方的雪地里,一行百来人的队伍跃入眼中,离此不及百步,骑士手按钢刀,放声呼喝:“前面是何路人马!”
声音传出,对面却无回应,骑士提上一口力气,再次大喝一声:“前面是何路人马!”
此刻方才有人应道:“咱们这是云州征北将军白大人麾下,解压胡奴去京城。前方可是牛头寨的兄弟?”
“正是!”
骑士催马上前,下马跺脚耸肩抖掉身上积雪,哈一口气,抱怨道:“今年这雪下的也忒早了些。”
这队伍的百夫长道:“这是北地,自然不能同南地比。”
骑士爽朗大笑,道:“什么将不将军,咱与你一样是百夫长。”
百夫长打量此人一眼,见他獐皮袜、牛皮靴,一身襟袍铁甲,不由得暗叹:“同样是投身行伍,怎么这征北大军和安西大军区别就这般大呢?”
“在下叫张柱儿,不知大哥贵姓?”
骑士拱拳笑道:“免贵姓贺,叫我贺五就行了。”
张柱儿也下马,二人闲谈几句。一番询问之下,张柱儿得知牛头寨已有兵卒接引不由得心中大快,如今塞上征北大军战势如虹,正是斩杀虏头换取功名的好机会,这一行人心中如何舍得。怎奈军令难抗,只得极不情愿解押这些胡奴往京城走。
见有人接引,又得知有安西军换下自己去京城,队伍中的士卒精神不由得一振,手上的皮鞭连挞带抽,催促着胡奴们加紧脚步。一时鞭打声此起彼伏,叫骂嚷作一团。
贺五皱眉,面上颇有不悦,“就你们这般打法,他们如何活得到京城?”
张柱儿道:“这些胡奴被卖到京城便连畜牲也不如,咱们这般对付算是手下留情了。”他往后对着胡奴一指,“瞧,若不是白大人好心,这些胡奴们那有衣裳穿,只怕早冻死在雪里了。”
胡奴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破衣,有的甚至只披上半截麻布,个个衣不蔽体,履穿踵决,在寒风中一步一顿瑟瑟发抖,有的人从雪中抬脚时,竟连草鞋也无一只。
贺五不禁摇头道:“若是这雪再大些,只怕这些人真撑不到京城。”
张柱儿笑道:“军需甚缺,就是前方的兄弟们现在也顾不上,又那能让这些胡奴们好过。”
安西大军方才平定高昌,云州再启战端,为这两场战事,屡征边赋,天下疲敝,百姓已是苦不堪言。东边战事才开,也不知要打到那年那月,贺五忍不住一叹,受徐文长之托,雍州刺史曾摩车本为他安置房屋田地,那知一纸军令下来,安西侯又将他征入军中,连曾摩车也毫无办法。
牛头寨倚山而建,乃防止胡人绕道云州,取道雍州偷袭中土腹地的一座要塞。自安西军平定西域,部分大军班师回朝就驻扎雍州边境以防胡人,而贺五一队就在这牛头寨中。
夜中,寨中火光冲天,虽是严寒天气却不减士卒们热情,安西军与征北军碰到一块儿就开始互相吹嘘各自战绩,直说的唾沫横飞,声嘶力竭,谁也不相让。
“妈了个巴子,追着那不成规矩的胡蛮算个屁本事,你们可知咱们安西军围攻高昌王都时的情形?”
“什么情形?”一个征北军探入脑袋,嗤笑道:“围个死城罢了,谁他妈不会。”
“呸!”光头汉子大怒,将手中啃掉一半的骨头重重砸在地上,骂道:“那情形说出来吓死你们这些王八羔子。”
“你倒是说出来给老子听听。”
“那一日,侯爷调动数万大军围城,眼见着王城就要破了,兄弟们奋力拼杀。突然从墙头飞下一个手提长剑的大汉,那大汉身长九尺,黑脸长须,威风凛凛。那黑脸冲入大军中,横劈竖砍,如切菜瓜似的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三五万人马围住他近身不得。”
“呸!”一个征北军啐道:“你这光头尽说浑话,那蛮夷国中怎么会有这般厉害的人物,难不成此人是天神下凡?”
光头破口骂道:“放给老子放屁。”他那周围的安西军也是一起鼓噪,皆愤愤不平。见惹了众怒,征北军士们直得息声继续听下去。
只听光头又道:“咱们三五万人竟近身不得,想拦也拦不住,眼见着就杀到安西侯中军。侯爷大怒,下令放箭。三千弓弩手朝那黑脸射去,那箭落得如暴雨一般将黑脸罩住,都想:这人定要被射成刺猪。就在这时,只见一道白光冒出,落下的箭脚全给折断弹开了,哗啦啦掉了一地,他脚下堆着几寸之厚。待我们定晴一看,黑脸举着剑竟然毫发未伤。”
一个长脸士卒忍不住插话:“放屁!那黑脸既有如此厉害,你们如何又攻下城来,全是你事后胡说八道。”
光头捡起地上骨头朝长脸扔去,气乎乎道:“妈的!老子若说了假话就把这眼珠子挖下来。”
安西军一起嚷道:“对!对!说假话咱都把眼珠子抠下来。”
见自己人长了气势,光头得意道:“见此人势不可挡,安西侯也顾不得围城了,正要下令撤军。此时侯爷军师站出来道:‘且慢!’,说罢从腰上解下长剑……”
长脸问道:“这军师是什么来头?”
光头说的兴起,见此人将自己话打断,不悦道:“你赶着投胎不是?侯爷军师名为韩知让。休得聒噪,听老子慢慢说完。”他将碗中汤水一饮而尽,抹嘴道:“眼见军师就要提剑与那黑脸相斗,侯爷道:‘军师不可,此人悍勇,咱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军师道:‘不妨,若放任此人,岂不折我安西军威,等在下与此人斗上几个回合也不迟。’说罢,军师提剑朝那黑脸刺去,二人在城下战了百余回合,杀得难解难分,只可惜,唉!”
光头一声长叹,将碗端在嘴边,却发现里面汤水已尽,又往那火上的锅中舀上一碗。
“可惜什么?难道你们军师被黑脸杀了不成?”众人被他突然一叹弄的莫名其妙,忍不住插嘴。
“呸!”光头将嘴里的汤吐在地上,悠悠道:“军师却是非那黑脸敌手,百余回合渐渐不济,身上重创几处。饶是如此,军师依旧力战不休,只为不折我安西大军威风,平日见军师文弱,那知竟是如此一条好汉子,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你倒是说后来怎样了?”
光头接着道:“这一战下来,军师一身白衣也染得血红,那黑脸却是越战越勇,将军师抛下,腾空而起,如大雕扑地,直取侯爷来了。这一着谁也未防备,大军乱哄哄的围在一起,黑脸踩着人头长驱直入,踩过士卒的头颅全裂成了两爿,如开瓜般。侯爷大惊,急呼撤退。此时……”
光头止住话茬,转着一双大眼笑而不语,那些征北士卒不由得恼道:“你这人当真无趣,日落屙屎还留一半到天明。”
光头笑道:“莫急,莫急。这时,只见军师也从飞奔而来,身法与那黑脸一样,不知是军师技不如人还是心慈手软,脚下的头却未踩破半个。军师赶到那黑脸身后,突然一声大吼:‘你竟瞧不起我做对手么?’。军师这一声吼出可不得了,只见那黑脸摇摇晃晃,转头过来却是七窍流血,一句话还未说出来,竟然死了!”
“死了?‘众人难以置信的盯着光头,见头喝下一碗汤水点头道:“是死了。军师一吼吓黑脸,侯爷大军入王城。”说罢,光头大笑起来,周围的安西汉子也放声轰笑,一起高唱:军师一吼吓黑脸,侯爷大军入王城。
其余的征北士卒却听的意犹未尽,问:“那黑脸究竟是怎么死的?”
光头止住笑声,摇头道:“不知,黑脸一死,几万大军全攻入城中将他踩成了肉泥,谁还在意他是如何死的。”
突然传来一声金柝声,已是一更时分,士卒们聊的还未尽兴,但军中规矩甚严,只得将篝火浇灭,陆续回营。
足底积雪踏得吱吱作响,灯笼映着雪地,落下的雪花分外明了。走在胡奴营外,贺五忍不住好奇提灯而入。
牛头寨堡栅营垒完备,就是胡奴落宿之处也修建的风雪难进,石墙茅顶,营中虽较为逼促,但里面却僻寒温和。灯笼照进,依稀可见胡奴们横七竖八堆躺一地,呼噜声犹如沸粥。
这些人虽挤作一团,其中却留出小块空地供一人躺着,贺五探起灯笼走去,往那人身上一照,黑夜中一双眼凶光盛放,宛如狼目。贺五被唬的一跳,灯笼微抖朝后仰去。光芒拉开,一张满是黑污的脸跃入眼帘,贺五隐约感觉此人面熟,那鼻子……特别是那双眼睛!
“李云侯?”
黑暗中,那双阴鸷的眼瞬间收敛凶光,李云侯怔道:“五哥?”